在和亚当谈话期间,我姑且一直在用余光看佩特拉。她一直静立在图书馆中央,周身伤势随着呼吸已经好了大半。
我向她走去。
晚风依旧舒畅,隐隐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不知是否是因为亚当说的那些话,我有些紧张,不时用余光注意着佩特拉的肩甲和手臂。每次要进行攻击时,她总会发力、取出武器。
佩特拉没有动手。
她紧绷着肌肉,却也面带着笑容,等我走到她的眼前。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有那种说法吗?人就是他经历过的事。
住院时她夜夜和我相伴,是唯一会与我交谈超过五句话的人;来到这世界后,她又和我穿过了一个个城镇,越过了一片片废墟,在魔境中互相支撑。
抛去幼儿阶段懵懂的五年,抛去童年阶段对现实毫无认识的五年,再除去在病床上植物一般仅仅是生存的五年,我真正开始以‘我’的身份行走也就10个年头。
这10年的时光间,有一半以上都满满刻着她的身影,有一半以上的经历我都与她分享。若将她割舍,将这些记忆经历剜去,我也就只剩残缺不全的骨骸了。
如今这世上,她可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战友啊。
若她执意犯下罪行,我或许只能与她对立。可若她迷途知返,我怎么可能不原谅她、帮助她呢。格雷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佩特拉还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抓住机会,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我做出的应该是正确的决定。
……嗯,肯定是这样。
可是现在,我为何无法自然地笑起来呢?该死,给我笑啊。
我牵引魔力,用强化肉体的符文强行推起嘴角,再用永冻符文将微笑固定住。
“嗯。我们是同伴嘛。”
佩特拉的肩膀放松下来。她看着我,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
“哈啊……或许是这样吧。老实说,我完全没想到你会愿意过来。在过去的队伍里,你总是最嫉恶如仇最像‘勇者’的那个。”
“我当勇者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已。内心无聊愚蠢龌龊的很呢。”
“是吗。难怪伊利亚会对你不利。”
现在不是很想聊伊利亚的事,总会不由自主地将他的身影和佩特拉重合。
好在,佩特拉也转过头,望向窗外。
“我倒没想到你会直接杀了那少年。他不是你的契约者吗?需要我马上找个替换的人吗?”
呃?哦,她还不知道我的新魔法。
我在空中绘出符文。
“不是的。在变成这副样子后,我多少也有了几个新符文。可以维持物体或人的状态,让他们无法行动或者免受伤害。
“在将他扔下去前,我已经施过法保护他了,而且给他多塞了一瓶魔力恢复药剂。”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保有记忆。我想问的差不多了,你应该也有很多想了解的吧?比如复活阿利斯泰尔的方法一类?”
保有记忆是什么意思……?算了,不重要。
“当然。我想想,首先——”
我正在思索之际,箭矢破空的声音刺来。
我拨开箭矢,下意识地望向攻击的来向,见布琳正倚在石门上,手中持着长弓。
她射出的箭隐秘、准确、迅速。所以,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接住它。
等我回头面向佩特拉时,铁锤已经贴上了我的胸膛。
银白色的重锤上沾满血污,仅剩的净处也映出了我同样满是血污的脸。
没有时间招架,也没有时间躲开,布置魔法防御更是无稽之谈。幻想精灵不知所踪,死亡精灵已经死去,这次不会有魔法能够复活我了。
死亡终于要来了。
或许是因为时间短促,我心中既没有行将死去的恐惧,也没有被背叛的愤怒,只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在徘徊。
——这样也好,就这样吧。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后,我的视野倾斜旋转,斑斓的色块在摇晃的重影中移动,意识化作一片混沌。
四肢五骸彷佛在一瞬间脱离了控制,不知所踪,恶心感和刺痛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没。
不知是视觉的残像还是现实,佩特拉的身影仍旧印在我的眼前,梦幻般银亮的甲胄与猩红狰狞的血色混成一团,流淌满地。
沉闷呻吟的耳鸣声中,我听见她在自语。我的思维已经被痛楚和眩晕搅成一团混沌,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几句道歉,之后才听清了她说的话。
“击碎了胸腔竟还活着……果然还是得破坏头部啊。”
银色的铁锤划过一道弧线,如同逆飞的流星一般抵达高点,然后径直向我砸来。钝器席卷空气,狂暴的风声甚至刺破了剧烈的耳鸣,刺入我的脑海。
——然后,呼啸戛然而止,铁锤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回事?佩特拉回心转意了吗?
我用破烂不堪的思考时,一双手贴上我的腰背,将我横抱着抬起。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颊,和污血混在一起。
我艰难的转过头,亚当的脸出现在眼前。不知是因为我视野混乱,还是因为他表情激动,他的面容搅成一团,像张皱巴巴的稿纸。
论魔法他比我强的多,肯定很快就能解开同根同源的凝滞吧,我本来也没打算束缚他太久。
可为什么要回来呢,并没有胜算啊。
这是我自己选的下场,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是觉得我死了他也逃不掉吗,哪有时停躲不过的敌人啊。
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他这么多次,我是勇者,是保护他人的人,是不必也不应被拯救的。比起将力气浪费在我身上,他应该更加……
纷繁的念头填满了心底,多数夹杂着不安和愠怒。
但是,我微动嘴唇,喃喃说出口的,只是几个细弱的音节。
“……对不起。”
“别说话了赶紧治疗自己。我来得匆忙,没找到别的魔力恢复药剂,已经没法再停止时间了。”
伤势太重了……治疗速度很慢。优先恢复眼睛和耳朵吧。
空气流动,风吹过我的脸颊。亚当左顾右盼,抱着我跑动起来。他身形瘦削,手臂并不结实可靠,胸膛中的心跳火热急促。
我缩在他的怀中,想要环视四周也没有力气。视野中,他那张已经看惯了的严肃面容面容摇摇晃晃。
……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间,无论到哪里都能看见他啊。
布琳仍旧倚在石门边,但亚当还是朝那里跑去,双腿跑到了极限,胸腔鼓风机一般剧烈起伏。我犹豫片刻,停止了治疗,转而施起了别的魔法。
他在数秒间便攀上阶梯,来到石门前,可静止的时间也在此刻恢复流动。
布琳惊讶了一瞬间,便丢掉弓拔出腰间短刀,直直抛向亚当的脖颈。
亚当双手被我占据不好反击,躲避也不及,只得在颈边立起冰墙滑开这一击。短刀怦然落地,但布琳已然跃至亚当身前,又一拳砸向他的喉咙。
我驱动魔力,投出刚刚在怀中磨好的冰锥。这发攻击角度刁钻,不如说根本完全在布琳的意料之外——所以径直切开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涌,布琳软软地倒了下去。佩特拉的怒喝声中,亚当闪身穿过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