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过“今天”时，她有说过类似的话吗？
我仔细端详西维尔，试图在她的脸上觅得一丝暴怒或悔恨的痕迹。若换成我被背叛欺骗，一定会被满腔怒火烧的神智不清。
西维尔神智清明，面色平静。她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望远镜，似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小而精致的器件上，如同第一次看到星星的孩子。
是我多虑了吗。
说到底，亚当保留记忆靠的应该是“凝滞”自己大脑的记忆，让其得以免疫时间逆流的影响。而杀死他和西维尔时，我已经彻底破坏了二人的头。
计划不变。我得先去杀了阿利斯泰尔——在那之后，若时间还有空余，就和她聊几句吧。
但是现在，还是先随便找个不至于引起她兴趣的理由，糊弄过去好了。
我朝西维尔露出微笑。
“我很乐意，但请稍等一会吧。我马上要去一层开会，和同僚确认明天展览会的防卫措施。”
“这样啊。阿利斯泰尔也会参加吗？”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但西维尔甚至没有看我。她放松地倚在窗边，依旧只是饶有兴致地望向天空。
怎么回事。这个时间点，她应该不知道阿利斯泰尔已经复活了啊。可她这个态度……
她回过头，对我浅浅一笑，挥了挥手中的短筒。
“开玩笑的啦。只是看到这个东西，让我想起了他的事而已。”
我盯着她，试探道：
“……拿逝者开玩笑可不好啊。”
西维尔坦然地耸了耸肩膀。
“说的也是，对不起。不过，阿利斯泰尔应该不会介意吧。感觉他对自己家族以外的人都特别宽容，也对生死看得非常淡。”
听不出什么端倪。她究竟是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恢复了记忆，抑或真的只是在与我闲聊？
……必须要确认清楚。
我走到西维尔身旁，故作轻松地倚靠在窗户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他们以前毕竟闹得很僵，彼此伤害过。”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老实讲，我个人完全没法理解阿利斯泰尔的行为。那不是什么“彼此伤害”，是单方面的背叛。
阿利斯泰尔的原名是阿尔芒·德·拉罗什克莱，是莫德兰的大贵族，拉罗什克莱公爵的私生子。他虽自小见不到母亲，但光凭姓氏便过上了富足美满的生活，亦有许多兄弟姐妹。
然而16岁时，他收到了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得知母亲竟在艾瑟拉境内，而且已经身患绝症，最后的愿望便是见孩子一面。
公爵不允许他去见这个象征着色欲与污秽的女人，拒绝为他准备身份材料和旅行必备的马具、干粮、金钱等等。
于是，阿利斯泰尔便不带一分钱财离开了家族，徒步穿越国境，见到母亲，并治好了那个号称绝症的疾病。那便是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第一笔功绩，而拉罗什克莱公爵则一时成为了著名的丑角。
我见过的人都因这段经历对阿利斯泰尔击节赞叹，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决定，只觉得这是个充满了背叛的滑稽剧。
“供养”与“陪伴”毫无疑问比单纯的“血缘”重要得多。
他是为社会所鄙夷，本应一辈子隐在黑暗中的私生子，按照传统只会被给予一个特殊的姓氏以表明出身，而非“拉罗什克莱”这个被尊重的姓氏。
拉罗什克莱公爵却没有行此惯例，而是将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养育长大，给予同样的待遇和关注。
可到头来，阿利斯泰尔却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母亲背叛了接纳他培养他的父亲，甚至让家族本身名誉扫地。
“的确呢。矛盾闹到最激烈的时候，拉罗什克莱公爵好像还逼他放弃姓氏，但他怎么都不同意来着？”
西维尔说着抬起手。我警钟大作，但她只是将望远镜递给了我。
“目镜好像有些问题，帮我看看吧？”
我摆弄着望远镜，心思不由得飘到了阿利斯泰尔的话题上。
“只是有些没嵌好而已，现在再试试呢。阿利斯泰尔离开莫德兰后，拉罗什克莱公爵确实想让阿利斯泰尔放弃姓氏，为此努力了很久……不过最后都没成功就是了。但到头来，他反而因为别的理由轻易改了姓名。”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也是一段挺有名的美谈呢。”
说到此处，西维尔忽然转过身，双眼笔直地看向了我，语气陡然严肃。
“请你认真的回答我，你对那段故事怎么看？”
我的看法？
公爵付出的可远远不是“努力”可以形容的。他先是请求，接着是恳求，后来动用权势派出人手，罗织阴谋，威胁阿利斯泰尔这个叛徒立刻放弃姓氏，否则便让他前途暗淡，落魄一生。
但阿利斯泰尔的才华实在太过耀眼。
他以医生的身份行走王国，攻克了数个被认为是绝症的恶疾，驱散饥荒消灭瘟疫，很快赢得了艾瑟拉王国从底层到上流社会的尊重，获得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和名誉。
纵然被家族以卑鄙的手段对付，阿利斯泰尔依旧选择用善举发扬家族的名号，我尊敬向往这一点。但是，真正的问题在那之后。
某天，他为一个先天说话结巴的贵族孩子治病。在道谢时，那孩子怎么都无法学会“阿尔芒·德·拉罗什克莱”的发音，急的掉出了眼泪。
于是，阿利斯泰尔随手从那孩子的书房里挑了两本书，从中找到了“阿利斯泰尔”和“斯塔尔维弗”两个既有些复杂又不会超过孩子能力的字段，组成了自己的新名字。
就这样，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孩子……他放弃了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姓氏。
表面温和慈祥，却会做出如此多荒谬的抉择。
更荒谬的是，世人竟称这些行径为美德。他或许心存某种我无法理解、更加广泛的“爱”吧，但绝对是个与家人之爱无缘的冷漠之人。
所以，我在了解此人的过往后，就将他的外袍埋在了衣柜深处。
所以，我只称瑟兰德琳为母亲，从不称阿利斯泰尔为父亲。我不相信能够和他成为家人，也不相信他在关键时刻会支持我的决定。
实际上，这想法一点没有错。在莫德兰的那个矿洞里，他再一次残忍地背叛了星坠城，背叛了我。
我没有隐瞒心思，对西维尔坦白道：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有些离奇的蛮荒故事，与美谈相去甚远。”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呀。”
西维尔低下头，自语般喃喃。接着，她抬起头，又问了一个莫名奇妙的问题。
“佩特拉，你希望星之塔一直运行下去，一直维持现在的模样吗？”
“当然。星之塔是城市乃至王国的命脉。它应该，而且注定会永远存续下去。”
“但阿利斯泰尔这个创建者并不这么想。你记得他是为了什么建起星之塔的吗？”
我当然记得。
七十年前，一颗绚烂的流星划过天空。
当时还只是医生的阿利斯泰尔在山巅看见了它，为它的美所震撼，但很快又想起了那些罹患重病，终生待在医院里，无法出门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见不到这样壮丽的景观，而他认为所有人都有权见到这份美。
所以，他便在医疗之余开始深入研究魔法，要在地上建起一颗人造的流星，让男女老少都能一睹美景。
但直到星坠城被魔王袭击，他都未能如愿。他仅仅建立起了静态的星之塔，却没能再向前迈进一步。
所以，星之塔只是他研究路上的一步而已。
虽然这一步有些长，有些艰难，甚至伟大到成了城市的基石，却并不是他的目标。
在他眼里，星之塔注定离开地面，离开城市，携着它的光辉划过天际，照亮世界……而仍旧留在塔边的所有一切都只能永远沉寂在黑暗中，再无法像过去一样沐浴星光。
我望向西维尔，回答：
“不记得了。我也并不在意。”
西维尔看着我，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拿回了望远镜，朝我笑了笑，语气轻快。
“我明白了。快去开会吧，抱歉拖了你这么久。”
“没事。”
我离开她，走向楼道。
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格外清脆。墙壁的阴影将我笼罩前，我停在了第一个台阶上，没有继续向下走。
我回过头，望向身后。
西维尔……西尔维娅立在走廊中央，影子被夕阳拉得长而深。
她的面容模糊地融化在余晖中，手中的冰剑寒气摄人，遥遥指向我的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