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古怪,那天和其他日子竟没什么不同。
我在厚木桌上处理着晚上用来炖汤的防风草和肉,壁炉中的火苗呼呼作响。
窗外晴空如洗,哥哥刚刚和朋友们打猎回来,大步流星地走在屋前的小路上,向我笑着挥手。
所以,当远处响起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甚至连恐惧和不安都没来得及感受,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
好几个邻居跑到哥哥身旁,对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哥哥的脸色变得苍白,拔腿跑开,不等我跟上他便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后。
我茫然地推门而出,跟着几名镇民来到小镇的入口,手中还端着散着腥味、装着半只兔子的碗。
一个人躺在土路上,样子比安然躺在碗中的动物尸体还要凄惨。
他少了一只手,脸上腿上的皮肤都烧成了一团不成形状的肉色浆糊,嘴里“嗬嗬”地呻吟着含混不清的音节,颤抖着将父亲的剑递给哥哥。
几个医师满头大汗地在他身边施着治愈魔法,却只是将伤口弄得更加可怖;镇民们将伤者团团围住,保持着安全距离不住议论,双眼好奇又恐惧。
哥哥跪在伤者身旁,默默接过了那把沾满血污的剑。他握着伤者的手,平静地诵念着安抚临终者的归寂祷告,直到后者再不行动,失去最后的生息。
当时的我站在人群的边缘,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民兵与父亲是多年好友,经常一起去周边的镇子讨伐魔物、击溃魔族。他爽朗粗健、正值壮年,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父亲又怎么样了?他为什么让同伴一个人回来了,是中途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不安与恐惧开始无法抑制地膨胀。
我记得自己不停地转头四顾,看天空,看人群,看身后的房屋,觉得镇子乃至整个世界忽然变得陌生而危险,头脑晕眩不止。
夜幕升起时,死者被送去了教堂,人群散去。
哥哥仍然跪在地上,紧抱着剑,视线垂在尚未散去的血迹上。
我走到他身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问他父亲是不是死了。他点了点头。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哥哥站了起来,背挺得笔直。他转过头,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没有半点血色,却仍然带着微笑。
他举起剑,道:
“先回家去做晚饭。放心,伊利亚,我向这柄刻印着阿什沃斯之名的剑发誓,会处理好一切。”
他口齿清晰,声音温柔,双眼闪着和平日别无二致的坚定神采。我的头晕和恶心立即褪去,对着哥哥大哭起来。
父亲的遗体没有被找到,哥哥和镇民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我再不想出门,整日待在屋内,专注于读书与烹饪,只与哥哥一人交流。
父亲的朋友很多,每天都有许多邻里提着些食物和酒拜访我家,握着哥哥的手说着安慰与激励的话,偶尔也有人向我投来同情的视线。
某天,没有一个镇民来拜访。我起初疑惑原因,但瓦勒留斯男爵很快告诉了我答案。
他带着几名浑身血气的法师,抚摸着新买来的宠物兔子来到我家门前。哥哥命我躲在屋里,不许说一句话,自己则提着剑出门拦下了男爵,问他的来意。
哥哥将门紧紧锁死了,还无意间站到了窗户看不见的位置。我只得忐忑的站在门后,听男爵说的话。
他说,父亲在过去闯入城堡中盗走了本该献给国王的财宝,意图叛乱,不仅理应被处死,而且还要牵连着哥哥付出海量的宽免金。
不过,他又说自己宽容仁厚,不忍心看到前途一片光明的哥哥因为父辈的罪孽而夭折半途,因此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如果哥哥愿意成为他的护卫,劝导矿工们放弃与他对抗,便会免除我们家的所有债务,并在日后将哥哥举荐去外地的魔法学校。
男爵发出的下一个音是尖叫。门外传来他和法师们惊慌失措的叫骂声,魔法的呼啸声与剑刃破空的沉闷钝响亦是持续不息。
我紧张地趴在门后,直到打斗声渐渐停息才翻开窗户出去。
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飞溅的血渍与被一份被撕碎契约。两名护卫一个断了一只胳膊,一个被斩落了两根手指,和男爵一边红着脸大骂一边落荒而逃。
我欢欣鼓舞,却怎么也没找到哥哥的身影,不由有些恐慌,翻回了屋内,在原地不安地踱步。
不过,哥哥不久后便回了家,除了脸上多了点伤痕外毫发无伤,眼中溢流着一如往日的自信神采。
我担忧地问他男爵一定会再来,带着更多的、更强的法师来,到那时该怎么办。
哥哥指了指远处的水晶矿脉,笑着说他从明天起便会去矿井。在那里,他会找到许多父亲的支持者,和他们团结在一起,像父亲那样击败男爵。
父亲来到小镇前,便早有许多矿工想要反抗男爵,却怎样都无法与那些冷血却强大的法师们抗衡。这无关信念与意志,只是因为力量上的差距太过悬殊。
哥哥真的能用这办法达成目标吗?
起初那几天,我非常担心。不过,这担忧很快就在哥哥的努力前化为了泡影。
哥哥每日都在月亮尚在时便离家去往煤矿,在矿井里待上一整天,直至夜色浓郁时才回到家,可脸上的笑容却从未褪去,明亮的双目总是炯炯有神。
他每天都会一边吃我准备的晚餐,一边朗声谈着白天取得的成果。
他每天都会找到起码一名愿意帮助他反抗男爵的矿工,队伍很快就壮大到了四十人以上。每个人都意志坚定,彼此团结一心。
他本来也和我一样担忧实力不足,但却幸运地在矿井中遇见了几名经验丰富、只是因为伤势与年龄无法战斗的老兵,在他们的帮助下习得了连父亲都不会的剑术与魔法。
他还在矿井找到了一条隐藏的矿脉,那里的水晶纯度远比他处要高。他和矿工们从矿脉中挖出了大量的水晶,找到外地来的商人换了大量的武器,而愚钝的男爵对此一无所知。
计划开始时,哥哥手中一无所有;但不过几个月,他便用自己的热诚、才能乃至幸运得到了足以与男爵抗衡的力量。
我的担心与忧虑完全没有必要。哥哥有着足以与传说故事中斩龙弑魔的勇者相提并论的天才与胸怀,区区一个小镇里的守财奴完全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某天,男爵在全镇发放了布告,说自己重金买来的宠物兔子不慎丢掉了,希望镇民帮忙,会奖励给提供线索的人一大笔钱。
也就是那一天,哥哥久违地早早回到家里,拉着我去了郊外打猎,正巧抓住了那只兔子。
他攥着那只兔子的脖子,脸上洋溢着自信,告诉我时机已经成熟,他会趁着这个机会,在今晚与同伴们攻入城堡,逼男爵签下协议,以神的名义裁决他的罪恶。
哥哥在黄昏出发,我则按他说的躲在了房间里。晚上,男爵的城堡烧了起来,黑色的浓烟自窗口滚滚而出,打杀声连绵不断,火光照亮了夜幕。
我一边想象着哥哥在城堡里勇猛战斗的样子,一边为他准备凯旋后的烤兔。
天色蒙蒙亮时,哥哥回到了家里。
他浑身上下都是骇人的刀伤,半张脸被火焰烧成了焦色,和那名民兵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