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华灯初上。
毕毕剥剥的爆竹声响起,街道上有小孩奔走嬉笑,大人们含笑凝望。
苏白躲在门外,默默听着店里的不速之客。他的手已被冻得僵硬,却仿佛浑然不觉。
他能感受到店里的符箓和自己眉心的精神共鸣,在墙上传来唰唰的轻响,仿佛面对着某种威胁。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原本话都说不利索了的奶奶,居然又可以和人正常交流了。
只可惜不是和自己,苏白想着。
此刻,店内。
“苏老夫人,你可知我等为何而来?”
说话的两人,一个瘦瘦高高,一身白衣,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一个五短身材,一身黑衣,脸色更是黑过张飞。
柜台后盯着摇曳油灯火光的老妇人像是回过神来。浑浊的双眼聚焦,看向两位客人,却显得有些木讷,半天没有回话。
白衣人像是两人之中更健谈的,他对着黑衣人安抚了一番,之后从容介绍道:
“我姓谢,他姓范。”
老人瞳孔一缩,擦拭油灯的双手停了下来。
原本虚弱摇曳的灯火霎时间熊熊燃烧起来,灯油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老人精神起来,浑浊的双眼开始变得清明。
见老人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白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老人身后。挂在墙上的符箓正气凛然,像是要驱赶一切妖魔邪祟。
“真是不错,此等符箓,即便是我也得称赞一声。”
白衣人看向苏老夫人,轻笑着问道:
“后辈画的?”
老人没有反应。黑衣人以为是没有听到,正想大声重复一遍,身旁的漆黑锁链哗啦作响。白衣人伸手制止,对他摇了摇头:
“苏老夫人的时间不算多了,反应慢了点。知道你性子急,难道这点时间也不肯给?”
悠然走到招待客人的沙发坐下,白衣人招呼着:
“老范,先坐会。
“最后的时间,就快到了。”
过了半晌,老人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脸上绽开笑容:
“不错,正是我那乖孙画的。我那乖孙,可聪明,可孝顺……”
白衣人认真倾听着,不时点一点头,表示对老人的赞同。而被称作老范的黑衣人只是有些焦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彼岸花手机壳的手机,在上面划了两下,皱起了眉头:
“快点解决吧,这桩事以后还有得忙。”
待到老人絮絮叨叨说完了对她孙子的赞美之词,白衣人鼓起了掌:
“多么真挚的情感!同为做长辈的,我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喜爱,对他的期盼。只是……”
他看了看窗外辉煌的烟火,淡笑着: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骤来。不是么?”
老人一时语塞。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回话:
“至少……让我和他过了这个年……”
白衣人含着笑,却说出了让老人如坠冰窖的话语:
“本就是偷得的数月光阴,苏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止是你,为你偷得光阴的那小子,也跑不了。”
黑衣人肃然。
看向那即将彻底干涸的油灯,和那仍旧明亮的火光。两人自沙发上腾跃而起,身旁不断传来鬼哭之声。
黑衣人身旁的锁链铿锵抖动,弥漫出阵阵黑雾,里面隐约可见扭曲的面孔,挣扎的幻影。
“你的时候到了,和我们走吧。”
苏老夫人见状,不禁将手伸向怀中,似乎本能的要做些什么。黑白两人皆是一惊,如果眼前老人要反抗的话,他们两个还真未必拿得下。
“苏老夫人,我必须提醒你,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个好选择。特别是对你的孙子。”
话语中隐隐有着威胁之意。没办法,眼前的老人绝非常人,不用这种手段,他们也害怕对方突然拼命。
老人环视一周,看向某个透出外面影子的窗户。很快,她又洒然一笑,方才的犹豫迟疑仿佛烟消云散:
“你们说得不错,我的时候确实已经到了。只是……”
老人指尖抚过油灯,灯壁骤然映出万千残影——披甲战死的先祖、即将灰飞烟灭仍挥符的叔公、被厉鬼撕碎前点燃魂魄的父亲……世代的面孔在火焰中明灭。”
“看够了吗?”白衣人屈指轻弹,灯影戛然而止,“你们苏家人总爱把悲壮当勋章。”
黑衣锁链哗啦一响:“但悲壮救不了偷来的命。”
由不得两人不强硬,这是他们的职责。
老人有些吃力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看向窗外的人间喜乐:
“地府无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
“当年我总是和他爷爷说,我们做这件事的,注定不会有个好结果。在捉鬼的过程中魂飞魄散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顿了顿,老人看向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我和白山黑水的老道不久之前有预感,地府将要重新出世了。而今,看到你们,才算是验证了这一猜测。
“按理来说变不成孤魂野鬼,跟你们走已经算是幸事。然而孙儿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这样的人,到如今竟也会贪恋人间。
“你们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也有罪?”
黑白两人不语,只是微微俯身,以表敬意。
听到这里,苏白已经无法忍耐了,猛地推门而入。
当看到奶奶那即将彻底干枯的光阴盏时,他那本就因听到屋内几人交谈而有些不安的心彻底惊慌起来。
“奶奶!奶奶!”
苏白迅速冲到奶奶旁边,无视了一旁冒着黑气,鬼影重重的来客:
“您还好吗?光阴盏怎么会消耗得这么快?不应该啊……”
苏白从没见过奶奶哭过,可如今他居然看到了对方的老泪纵横。
老夫人第一次没有立刻回应自己的孙子,只是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两人:
“两位,我的孙儿固然也有过错,但主犯是我,也是我传的他为我续命的法子。”
手指轻柔却不容反抗摁住苏白想要说话的嘴唇,苏白瞪大了眼,试着挣脱,却反抗不得。
老人缓缓挺直了愈发佝偻的身躯。伴随着光阴盏的黯淡,她的眼睛却愈发明亮。恍惚间,苏白仿佛又看见了以前那个自信坚定,仿佛一切都在手中的奶奶。
“我知我是有罪的,偷取光阴,罪无可赦。但此时此刻,我想以一个奶奶的身份,向你们祈求放过我的孙子。”
如此拙劣的谎言自然不可能欺瞒过经验丰富的来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视了一番,黑衣人率先开口了:
“不可,规矩就是规矩。”
“苏老夫人,我们十分敬重你,但我们也有要坚持的事……”
白衣人也开口道,眼角余光却看见老人捏着一个手印。
“但话又说回来了……”
“大哥!”
黑衣人有些不明所以,明明刚才大哥似乎是要支持自己的,但是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苏老夫人为凡世间做出这么大的贡献,于情于理,我们也该答应下你的请求才是。”
黑衣人瞪大了眼,急声:
“大哥不可!崔判官有令……”
“但是!”
白衣人用重音打断了黑衣人的插话,继续道:
“将他押解回地府一事,看在苏老夫人的面子上是不用了。然而您的孙子私夺光阴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必须要偿还这侵吞的数月光阴。
“这是底线。”
老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收起了手印,满墙的符纸也平静下来,不再绽放微光。
她的腰又深深地弯了下去,比苏白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像一个老人,一个风烛残年,一触即倒的老人。
苏白拼命挣脱,想要说话,却还是一动不动,只能用眼神传递对来者的愤恨。
“那就这么说定了,苏老夫人和我们走。至于苏白……”
白衣人看了一眼:
“建议你还是先好好活着,别浪费了你奶奶的一番心意。”
“莫要做徒劳的挣扎!”
接着黑衣人的一句话,他身旁的锁链飞向老人,将她的双手捆在一起。
同时,苏白也恢复了行动能力。
“放开奶奶!”
他深知对方不是寻常角色,需得用非常手段。
苏白立刻掐诀,墙上的一张五雷镇鬼符无风自动。
“炁破邪精,天灭妖形,己镇幽冥,雷君降临!”
手捏五雷指法,苏白口呼玉枢召雷咒,额头渐渐渗出汗水。
这是苏白能力范围内能催动的最强符箓,然而这张五雷镇鬼符需要使用前将其供奉祭坛之上至少三日,方能发挥出最大威力。
虽然不知道为何奶奶自己不出手,但是让苏白眼睁睁看着奶奶被很不妙的人带走,抱歉,就算有什么原因,他也做不到。
而苏白根本没能预料到今天的突变,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做好准备。而且此符威力奇大,催动起来也是费力无比。
就在苏白催动符箓的时刻,黑白两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动静。
“大哥,我们不用管一下吗?”
“不必,此等至刚至阳的符箓,不是他一个修为尚浅的孩子能驾驭得了的。”
“只怕他会伤了自己!”
黑衣人一声冷哼。
从地面已经上升起一扇黑黢黢的大门,两侧各书:
通天彻地黄泉路,万载幽冥人间渡。
不是那么对仗,也没有横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黑漩涡,仿佛要吸纳世间万物。
同时,房间里也是阴风阵阵。
“走吧。”
老人双手被缚,两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立于其身后。而那宽阔的门扉也已经洞开,急不可耐地要吞噬所见之人。
“里面就是地府了么?”
老人像是有些感叹,此时此刻,原本站都站不直的她像是完全恢复了。这是老人已经逐渐脱离阳间,摆脱肉体的束缚的过程。
也意味着,老人真的已经要彻底离世了。
她看向身后已经出现雷君虚影的苏白,欣慰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走向大门,半个身子都被黑暗吞没。
“不!”
苏白看见了奶奶的笑容,又看到对方半个身子进入了门扉。焦急之下,身后的雷君居然险些溃散!
他急忙稳住心神,嘴唇都险些咬出血来。
“可惜了,我还以为他可以成功的。”
白衣人有些感叹地看向苏白,此时少年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只有那掐诀拿符的手依旧稳定。
“没啥好看的!快走吧,等下还有事要做呢。”
黑衣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行吧。”
两道身影跟随者前方的老人,就要彻底消失在人间。
苏白目眦欲裂,霎时间,他居然动用手中的画符笔又临时在符纸上再添了几笔。
一直悄悄看着这边的白衣人失望地收回了最终的目光。
“真是病急乱投医!”
谁都知道,符箓一旦绘成,其内部各种符号线条的含义都是定好了的。你临时去改,就相当于是去修改正在运行的程序。
委婉点说,那叫鲁莽。直白点说,就是找死。
他将刚才黑衣人抛过来的一个小盒子丢到苏白旁边,便准备离去。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骤然回头。
眼见一道金光自苏白的眉心升起,方才苏白于门外聆听时,便已暗中催动精神力与符箓共鸣。此刻催发,竟是暗中吻合祭祀所需的部分条件。
刹那间在身后的雷君身上勾勒九九八十一道轨迹,那虚影竟又凝实下来,且散发着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气息。
九在数字中具有特殊的含义,类似三、六这种,都可以表示极多数量。
此刻的轨迹缠绕,也就说明符箓和苏白的精神已经建立了数不胜数的联系。这是催动符箓所必须的一步,天赋实力越强,轨迹的数量就越靠近九九八十一。
且身后雷君与天地共鸣,苏白的头发都隐隐炸起。符箓已经算是催动成功了。
“有意思。
“由于是自己画的符,所以用同源的画符笔临时作为嫁接,以自己的精神力量为媒介强行构筑雷君的形体么……”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吧。白衣人心想。
苏白没有迟疑,身后的雷君成型的一刹那,他便伸手一指:
急急如律令!
一道粗逾水桶的雷光伴随着雷君手中闪电神镜一照。瞬间仿佛穿过无垠空间,射到了白衣人身前那漆黑的大门之上。
他要打断奶奶进入此门的进程!
轰隆!
一声巨响,大门纹丝不动,却是将那雷光反射了部分向黑白两道身影。
然而经此剧变,两人却仍旧是平静无比。
“威力确实不错,但终究是没有经过完全祭祀的五雷镇鬼符,想要伤到我们尚且痴心妄想,更别说是打断这个进程了。”
两人步履不停,看完了苏白的操作之后,白衣人也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是拿手向着前方随意一挡。
嗤!
仿佛滚油遇上冰沙,两人的掌心传来一阵灼痛。定睛一看,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伴随着怀里的一阵爆炸声:
“不好!我的手机!”
白衣人深深看了眼苏白,随即带着黑衣人没入了大门。只传来最后的几句话:
“既然如此,你就负责把那盏油灯填满吧。”
“到时候,我们自会前来找你。别这么看着我,私夺了多少光阴你自己清楚!”
苏白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前渐黑。他还似乎听到了奶奶的声音。
“怎么样,我孙子厉害吧?”
“那小子不会死了吧?这种方法我记得很伤身体的……”
“哪那么多死的活的?都他自己作的……只可惜了地府新发的手机……”
“他不会这么容易倒下的……”
苏白此刻已经神志模糊,他拼尽全力发出呐喊:
“奶奶她拼死捉鬼的时候,你们地府的人又在哪里?”
强行催动符箓的后遗症开始出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之后的对话,苏白已经听不到了。
那个被丢过来的盒子静静躺在苏白旁边,黑色的木盒晶莹圆润,闪烁着微光。
窗外的爆竹仍旧毕毕剥剥着,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一墙之隔,苏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生死不知。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