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大观宗的青石阶上还沾着露水，泛着湿漉漉的微光。
顾衡垂首而立，抬头望向隐在云间的巍峨殿宇，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三日前魔尊离恨天亲手系在他腰间的“大观宗弟子令”。
指腹划过令牌冰冷的表面，一段清晰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是临行前，魔尊离恨天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每月初七，子时，幽泉洞。取‘离魂露’。若断饮……噬心蛊发作的滋味，你不会想尝第二次。”
穿越到玄衡界已逾十年，在魔门中度过的岁月远比在原来那个和平世界惊心动魄。若非身负这罕见的“混沌道体”，可兼容正魔功法，加上归元天秘传的《无相诀》完美掩盖了自身修炼的魔功根基，他恐怕早已在这正魔对立、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尸骨无存。然而，这特殊的体质与功法，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咒。
“顾师弟。”
一个清冷的嗓音穿透薄雾，打断了顾衡的思绪。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霜色身影悄然立于不远处。秋安慈身着素白轻纱道袍，银冠束发，容颜清丽，周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她左眼尾那颗极浅的痣，在朦胧雾霭中若隐若现。腰间佩剑“雪尘”的剑穗已然褪色，看得出年代久远，据说是掌门朱正禛在她幼时所赠，她却一直佩戴至今。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似雪水烹煮白梅般的冷香淡淡萦绕而来。
“秋师姐。”顾衡收敛心神，执礼甚恭。
“随我来，掌门要见你。”秋安慈话语简洁，转身引路。
顾衡默默跟上，目光掠过她清瘦挺拔的背影，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另一道身影。
离荀安，那个与他一同在魔尊座下长大的青梅竹马，银发紫瞳，总是带着一身曼陀罗的惑人香气。
前几日分别时，少女还气呼呼地将一瓶压制道体反噬的丹药砸进他怀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水光潋滟，嘴上却凶巴巴地威胁：“顾衡！你若在大观宗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姑娘定把朱正禛那老头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烧给你！”
想起她那副故作凶狠实则担忧的模样，顾衡嘴角轻轻的地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浩然殿前，一位穿着灰扑扑道袍、不修边幅的老者正举着个硕大的酒葫芦豪饮，白须上还沾着些许酒渍。若不是事先知晓，任谁也难以相信，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正道领袖，大观宗掌门朱正禛。
见到秋安慈带着顾衡前来，朱正禛放下酒葫芦，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了？小子，过来让老夫瞧瞧根骨。”
顾衡刚走近，朱正禛身影一晃，已如鬼魅般贴近，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按上了他的天灵盖。刹那间，一股磅礴纯正的浩然正气沛然灌入！
顾衡心中警铃大作，体内无相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将蠢蠢欲动的混沌道体和已筑基圆满的魔功死死压制在最深处，伪装出仅有微薄灵力基础的假象。
朱正禛的灵力在他体内迅速游走一圈，尤其是在气海位置稍作停留，随即撤回。他摸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嗯，根骨尚可，气海……澄澈，是个可造之材。”
澄澈？
顾衡内心剧震。
他的气海因混沌道体之故，本应是一半澄澈如湖，一半浑浊如雾，此刻在无相诀的伪装下，竟连掌门这等修为都未能察觉异常？
不容他深想，朱正禛又拿起酒葫芦抿了一口，然后大手一挥：“安慈，带这小子去霜华台学《凝气纲要》，筑基后开始修炼《大观心经》”
“师尊，您又偷饮赤灵宫的‘醉仙酿’了？”秋安慈轻叹，指尖凝出冰雾点向朱正禛眉心。
朱正禛讪笑着躲开，转身时袖口微抖，一粒朱红丹丸滚入顾衡掌心。
等等……
什么？
《大观心经》？
那《大观心经》的核心篇，魔尊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镇派功法，竟然如此轻易就对他这个“根骨尚可”的新弟子开放？
是魔尊情报有误，低估了获取核心篇的难度？还是这看似随性的老掌门，另有用意？
不过顾衡此时还是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躬身道谢：“多谢掌门。”
————
霜华台千年玄冰泛着幽蓝冷光。秋安慈并指为剑，霜月诀起手式在空中凝出冰纹：“气沉丹田，意随剑走。”
顾衡依言运转功法，实际上，他也很无奈，在归元天的时候他就已经筑基大圆满了，他们那套魔功别的不说，修炼速度倒是一等一的快。
现在作为大观宗弟子，又得掩盖住魔功从头开始，他刻意让灵力滞涩些许。这也是他这幅体质的特殊所在——可以同时修炼正魔两派功法却不会爆体而亡。
冰霜攀上指尖时，忽听台下传来脚步声。
“秋师姐又在亲自带新人？真是难得。”
人随声至，一道红衣身影踏着若有若无的火焰落在霜华台上，正是上官鹤情。她容貌冷艳，眉宇间带着几分孤傲，发间简单别着一支焦黑的木簪，与她周身隐隐波动的火灵气息格格不入。
秋安慈收势，微微颔首：“上官师妹来得正好。顾师弟初学《凝气纲要》，对灵力运转尚有不解之处，你是火灵根，不妨为他演示一番基础周天，或有助益。”
上官鹤情目光清冷地扫过顾衡，没有多余言语，只是抬手。一团赤色火焰自她掌心跃出，活泼灵动，随即在她精准的操控下，火焰形态变换，隐约化作一只浴火凤凰的雏形，却又蕴含着奇异的生机——正是焚天九劫中的第三劫“凤栖梧”。
只是此时被上官鹤情刻意压制了绝大部分威力，只演示最基础的灵力引导与控制。
顾衡看得分明，心中却想起归元天密卷中关于此女的记载：身负血海深仇，对魔门恨之入骨。此刻她演示的功法虽只是基础，但那控火之精妙，已显不凡。
演示完毕，上官鹤情散去火焰，对秋安慈道：“明日轮值，我带新弟子巡守锁魂渊，寅时集合，莫要迟到。”
说完，也不等回应，便转身化作一道红影离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
是夜，月黑风高。
子时将至，顾衡悄无声息地避开巡夜弟子，来到位于后山荒僻之处的幽泉洞。洞内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他摸索着走到深处，从一道石缝中摸出一个冰凉的小玉瓶。
拔开瓶塞，一股苦涩腥臊的气味冲入鼻腔——正是每月必需，用以压制噬心蛊的离魂露。
他正准备服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铃响。
“让我看看……我的阿衡，是不是想我啦？”娇俏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嗓音响起。
顾衡猛地回头，只见离荀安如暗夜精灵般，倒悬着从洞顶落下，银发如瀑垂下，紫瞳在黑暗中流转着狡黠的光彩。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纱长裙，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曼陀罗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洞中的腥气。
“阿离！”顾衡眉头微蹙，“你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
“怕什么？大观宗的守卫也就那样。”离荀安轻盈落地，凑到顾衡面前，几乎鼻尖相贴，紫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我是来检查，阿衡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冰凉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按上顾衡的心口，一缕精纯的魔气探入。
顾衡没有抵抗。
很快，离荀安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又压榨混沌道体了？为了伪装那破《凝气纲要》，强行逆转灵力？阿衡，你不要命了！”
少女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心疼。
“我有分寸。”顾衡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
“分寸？”离荀安冷哼一声，“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把道体躁动平复下去。”
“三天后这个时候，老地方，我要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阿衡！不然……”
她没说完，但这幅努力装严肃但实际上没有半点气势的样子实在是可爱。
看着离荀安娇蛮的模样，顾衡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尸山血海之中，八岁的他蜷缩在魔尊离恨天的脚边，瑟瑟发抖。是当时同样年幼的离荀安，拿着一串浸过毒液的银铃，霸道地系在他手腕上，宣告主权：“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姑娘的人啦！”
那时她紫瞳倨傲，像个小小的女王。
可后来他因水土不服和道体初觉醒而高烧濒死，也是阿离彻夜不眠，不顾自身反噬，拼命将魔气输给他，脚踝上那根银链，因此被磨得血迹斑斑……
这噬心蛊，乃是魔尊离恨天亲手种下，既是控制他的手段，也与离魂露药性相连。
一旦断饮，蛊虫反噬，痛楚堪比万蚁噬心，神魂俱颤，类似那《笑傲江湖》任我行的三尸脑魂丹，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发什么呆？”离荀安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颊，随即又凑近，紫眸亮晶晶的，“我要走了，临别礼物？”
顾衡咽了口唾沫，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离荀安拿蝎子修离魂引结果被蛰了一口，也是这样指着红肿的右脸说“要阿衡吹吹才能好”。
彼时少年心性，当真凑近轻呵一口气，却被她趁机揪住耳朵笑骂“呆子”。
“这里不是归元天。”顾衡哑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湿冷石壁。
魔女足尖碾过他的影子，银发间曼陀罗香越发浓烈：“装什么正人君子？去年中秋谁偷喝我的梦羽露装醉，抱着本姑娘的腰喊……”
“阿离！”顾衡猛然打断，耳尖泛起薄红。
洞外夜枭恰在此时啼叫，他咬牙飞速在她颊边啄了一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旷神怡。
离荀安这才满意地眯起眼，她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用油纸包着的糖丸，塞进顾衡手里：“喏，桂花饴糖丸，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走了！”
说完，她身形一晃，化作数只翩跹的黑蝶，融入洞外的夜色，只余一句带着笑意的传音缭绕在顾衡耳畔：“三天后，不见不散哦……”
顾衡握紧手中尚带余温的糖丸，熟悉的甜香勾起更多童年回忆。他摇头失笑，正准备将糖丸收起，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凌厉的剑意！
“谁？”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道红衣身影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立于幽泉洞口，正是去而复返的上官鹤情。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映出她冷峻的眉眼。
“秋师姐让我传话，明日巡守锁魂渊，近期有魔修残党在附近活动，务必警惕。”上官鹤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顾衡，最终落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糖丸的手上，“你手上沾了什么？”
顾衡心中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点糖渍。”
上官鹤情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伸出手：“糖？还有吗？给我掰点。”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顾衡的意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里那几颗离荀安给的桂花饴糖丸递了过去。
上官鹤情接过，毫不犹豫地剥开一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了几下，她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丝，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近乎惊喜的神色，虽然很快消失，但确实存在过。
“嗯。”
“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