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风雪,今年下得跟讨命鬼似的。雪粒子抽在寒玉殿的窗棂上,“噼啪”乱炸,像是无数冰做的鞭子。
殿内,寒气能钻透骨髓。晏雪回斜倚在冰玉榻上,单薄的白衣被冷汗浸透,贴在嶙峋的骨头上。他猛地又咳起来,苍白的脸颊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一口猩红喷溅而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血珠儿一沾地,“滋啦”轻响,眨眼就凝成了几颗圆溜溜的红玛瑙,骨碌碌滚开,撞到了容隐的靴尖。
容隐的心像是被那血珠子狠狠烫了一下。他单膝砸碎地上薄冰,跪上榻沿,声音又低又哑:“师尊,冒犯了。”
他动作快而轻,一匹素得近乎哀伤的轻纱从袖中抖出。那纱薄如无物,带着一股冰雪初融般的凉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纱覆在晏雪回口鼻之上,隔着薄纱,师尊苍白干裂的唇形依然清晰可见,看得容隐指尖发颤。他不敢犹豫,深吸一口气,俯身凑近。
温热的吐息带着他至阳至纯的灵力,穿透薄纱,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素纱被那热气呵得微微鼓起,紧贴着晏雪回的唇形,轻轻起伏,如同一只温柔而脆弱的小兽在呼吸。晏雪回紧闭的长睫颤动,凝结的霜花簌簌落下,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隔着纱,容隐甚至能“尝”到他呼出气息里浓重的血腥和透骨的冰冷。
就在那冰冷的唇瓣似乎将要在薄纱下被暖化一丝时——
“砰!!!”
惊天动地的巨响!
侧面的琉璃窗轰然炸裂!晶莹锋锐的碎片如暴雨般迸射!一道凝若实质、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玄冰锁链,如同毒龙出渊,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穿过破洞,精准无比地缠住了晏雪回露在袖外的一截纤细腕骨!
巨力传来,晏雪回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从冰玉榻上狠狠掼下!摔在坚硬冰冷的玉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雪白的衣衫瞬间沾满晶莹的碎冰碴。
风雪呼啸着从破窗倒灌而入,一道裹挟着浓重煞气与狂风暴雪的身影踏着狼藉走了进来。玄色斗篷翻涌,兜帽被风雪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深刻如刀削斧劈的侧脸,眉眼锋利,薄唇紧抿,深陷的眼窝里翻滚着墨色的风暴,正是嵇沧溟!
“暖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容隐,凭你——也配?!”最后一个字陡然拔高,化作暴怒的呵斥!
他看也不看被猝然打断、僵跪在榻沿的容隐,裹着魔纹的大手携着雷霆之势,直劈容隐头颅!风声凄厉,杀意凝结成霜!
容隐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旋腕,“铮”的一声清越剑鸣,腰间长剑悍然出鞘,冰冷的剑锋划出一道森寒弧光,堪堪架住那裹挟魔气的可怕一掌!
金铁交鸣的刺耳声炸开!气浪翻卷!殿内仅存的几缕烛火“噗”地尽数熄灭。昏暗的夜明珠光下,嵇沧溟一击被阻,眼中凶光更盛。他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猛地抓住了晏雪回被锁链缠住、冰冷刺骨的手腕,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宣示主权般的姿态,狠狠一扯自己的前襟——
“刺啦!”
玄色的锦帛撕裂!
蜜色的、精壮结实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而在左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宛如烧透熔金烙印上去的巨大字痕,如同最深的诅咒和誓言,猛地刺入所有人的眼帘——那是一个古老扭曲的“囚”字!焦黑的皮肉微微外翻,边缘发红,此刻正随着嵇沧溟激烈的情绪,诡异地搏动起伏,散发着一种滚烫的、如同实质般的凶戾气息!
他不由分说,抓着晏雪回那只冰冷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狠狠按在了自己那滚烫的、跳动着的“囚”字烙印之上!
“呃啊——!”
“唔…!”
两声截然不同却同样痛楚至极的闷哼几乎同时响起!
接触的瞬间,“滋啦——”刺耳的、如同烙铁烫肉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骤然回荡!白烟猛地腾起!晏雪回被按在烙印上的那只手瞬间因剧痛而剧烈蜷缩,指骨泛白!他如同触碰到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滚烫的岩浆灼穿。与此同时,一股至阴至寒的气息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顺着他冰冷的指尖,汹涌地冲击向那滚烫的囚印!
嵇沧溟更是浑身剧震!
那烙印如同活物般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仿佛有熔岩在其中流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伴随着被寒毒侵蚀的刺骨冰寒,顺着脊柱猛地窜上大脑!
痛得他几乎咬碎后槽牙,额角青筋如同怒虬般根根暴起,深邃眼瞳中的墨色风暴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
皮肉焦糊的气味混合着冰雪的冷冽,在殿内弥漫开来。朦胧的白烟水汽之中,晏雪回痛苦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倒映出三百年前魔渊的风雪,少年固执地跪在霜剑之下,烧红的烙铁逼近骨肉……
“师尊…”嵇沧溟强忍剧痛,喘息粗重,染血的拇指带着一股偏执的力道,狠狠碾过晏雪回因痛楚而被他自己咬破、渗出血丝的唇角,将那抹鲜艳的猩红揉开抹花。他滚烫的吐息喷在晏雪回冰冷的面颊,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这囚印…这三百年…可还囚得住您的心火?嗯?!”质问如刀,裹挟着沉积百年的怨怼和不甘,直刺人心!
容隐的剑还架在嵇沧溟劈出的手掌下方,两人力量在寸许间僵持对峙,剑锋因过度用力而嗡嗡震颤。他看着师尊痛苦的模样,看着那只被强行按在滚烫烙印上、剧烈颤抖的苍白手指,一股撕裂般的怒火和痛楚在他胸腔爆炸开来。他眼底泛起骇人的血丝,握剑的手因愤怒而青筋毕露!
这混乱、痛苦、一触即发的绝境中——
嗖!嗖!嗖!
三道细微却尖锐至极的破空声突兀响起!
寒光乍现!
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尾部缠着几缕泛着惨淡荧光的暗绿色丝线,针尖则牢牢钉入殿内最高的横梁!针尾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如同濒死的蜂鸣。
银针末端,并非普通的针扣,而是小心地缠着两片枯黄褪色的、极薄的糖纸!糖纸的边缘已经卷曲焦黑。其中一枚针尾上,金线缠绕,竟硬生生勾勒出一个铁画银钩般的 “鹤” 字!
一个华丽又冰冷的嗓音,裹着窗外风雪的寒意,模糊却又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雪,重重砸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锁个屁!嵇沧溟——你那破印再烫,能暖得了他冻裂的心脉?等着给他收冰渣子吧!” 语气刻薄无比,却字字戳在眼下最要命的症结上。
殿内陷入死寂。
琉璃窗的破洞还在灌着冰冷的风雪。
嵇沧溟按着晏雪回的手依旧紧贴在滚烫的囚印上,两人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
容隐的剑死死抵住嵇沧溟另一只手掌,目光锐利如剑,几乎要在对方身上剜出洞来。
梁上那三枚震颤的银针,如同无声的嘲笑和致命的警告。
尾端那两片焦黄的糖纸在穿堂风中瑟瑟翻飞,那抹暗绿丝线泛着幽幽冷光。
焦糊味、血腥气、冰雪寒,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针锋相对,在残破的大殿里无声地流淌、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