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前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白皙的双手幻成两行残影，手指轻点金属按键的声音，好像可见无边的雨幕降到大地上。足足七个显示屏展示着航行的数据，还没把分屏算上。疯狂的数据常人一眼就会眼花缭乱，裴前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操作着，丝毫不在意任何一个数据异常都会联想到船毁人亡的结局。不久，所有的数据都稳定了下来，裴前伸了个懒腰，把腿挂在操作台上。看向窗外一成不变的无边星海。一道深蓝色的光束从天花板照下，一个女孩出现在了驾驶舱里，她比活人来的更虚幻，比鬼魂来的更真实。她倚着墙，撅着小嘴，眉毛微挑，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前，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把腿搁在操作台上。这会引发金属挤压形变，伤害到你心爱的键盘的。话说回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愿意应对危机操作，几千次的练习手速和计算力，却不愿意改掉这种会影响操作台，拖慢你危机应对的小习惯。”
“抱歉啊，曦，这以前死宅的习惯真改不了，还是算了吧。还有，请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听上去像是我的母上大人，我正怀疑我是不是有点恋母情结，才选了你做我的搭档。差点忘了，亲爱的曦啊，求求你告诉愚蠢的我，我危机操作用了多久？”
“呵呵，”曦冷笑了两声，伸手按在裴前前探出的头上，说“17’06’’48，算是有点进步吧”
“就这么一点进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计算速度连你浮点计算的零头都不到。”
“首先，请把你的臭脚从操作台上拿下去。其次，你没必要和我比计算速度。在你完全开发脑域之前，和我这个人工智能比计算速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后，我觉得你不是改不了这个坏习惯，而是你压根不想改。”
裴前把腿从操作台上放下来，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把玩。把它弹到半空中，又接住。这个动作他在地球上重复了几万次，现在这里没有重力，能落下来靠的是硬币上拴着的一根细线。裴前靠在椅子上眼神朦胧，好像看到绵绵雨丝打在泡桐上。他家门口的那条路上，有一趟泡桐，芒种前后开的花，颜色清浅，人们埋头匆匆而过，不知哪里飘来一阵香气时，转身才见，泡桐啊。
“曦，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以前的事吧。我以前是个死肥宅，没事不出门，有事也尽量拖着不出门。偶尔在卧室里呆久了，去客厅里散散心，才会看到街上那一条泡桐。虽然这样的生活听上去有一点匪夷所思，但在信息茧房效应下，已经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习惯。有点像某部老电影里说的那个围墙，名字我记不清了，我想想看，好像是叫《肖申克的救赎》，还是叫《丽塔•海沃兹》？我记不清了，反正以前很火的。一开始，你意识不到那个茧房，满心欢喜地拥抱它。后来意识到了它，挣扎着反抗他。最后你离不开她。”
裴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曦，我算是这些人中运气好的。有一次，我在客厅里散心的时候，闻到一股香气，才意识到是泡桐开花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多少可能信了。可我又不甘心陷在这种日常里，想挑战一下自己，给社会做一点贡献。现在我是‘登陆者’号的领航员，收入比之前多了一位数，可回到了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真是把自己的前途都赔上了。”
曦打量了一下目光炯炯，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的人，说，“前，你只有六十八岁，还不算老，不要这么多愁善感。”裴前一下子坐了起来，说：“喂，曦。要不是我因为领航员的福利，做过基因手术把端粒酶延长，六十八岁的我已经要开始相亲找对象了好吗？哪能现在一样潇洒。好吧，其实也没多潇洒。以前，我觉得这个手术很好，可以让我青春永驻。可现在，我觉得我快老了，人未老心已老。”
曦还想说些什么，裴前迅速地敲击着按键，说：“呼叫‘鹊桥648’，呼叫‘鹊桥648’，这里是‘登陆者’号。收到请回复。”又是光束从天花板照下，驾驶舱里又多了一个姑娘，她比曦还要高半个头呢，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说：“裴前，我听到了，别叫了，我真受不了你这种呼叫都要说两遍的风格，语言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简洁明确。还有把648去掉，这样显得很不礼貌。”
裴前微笑道：“不好意思，太空生活太过单调枯燥了，难得跟第三个人说话，一不小心就多说了两句。”“可恶啊，”那个姑娘说，“曦，你管管他，他也不会这么放肆。”曦摊开手说：“鹊桥，这种事情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是吗---”鹊桥说，“我可是听说人工智能退役后，可以得到一具3D打印的人类身体，连外贸都和虚拟形象一样。你说是吧，曦？”女孩好像脸红了。裴前笑了笑说：“你们聊会吧，我去卸货了。”不知不觉间，飞船已经平稳落地，
空间站的质量不够，没法产生足够重力，也就没法维持大气层。所以负责交接的裴前和江流都穿着宇航服。“嘀---终端验证通过。”裴前说：“江流前辈，这是此次‘登陆者’号负载的类物资，请您检查一下。”“知道了，我看一下”裴前看着江流灵活的游蛇，瞳孔微微一缩。“裴前，怎么了？”江流前辈，我看您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确定……”江流话才吐出两个字，裴前突然暴起，一记凌厉的上勾拳，打在他的下巴上。肌腱辅助出力，直接把他打飞了。裴前踏着平台发力，追了上去，顺手又是一记上勾拳，江流伸出手臂格挡，轻松化解了攻势，说：“裴前，你打我做什么？我跟你有仇吗？”
“没仇，”裴前边挥拳边说“不过是裴前和江流没仇，不是我和你。”江流一个转身，小腹露出一个空门，裴前抓住这个破绽，顺势飞起一脚。“不得不说你这伪装真是不专业。江流是个左撇子，而且他是个懒汉，这套太空格斗术他起码十年没练了，怎么可能像你那样熟悉。要不是你手脚不协调，我可不一定能打得过你。”揪住“江流”的裴前顺手一挥，把他压在平台上，拔出绑在背后的刀。
这把刀主要用来在能源系统故障时方便来破门，还可以用来拆箱子，不过用来作为武器还是可以的。至于为什么不用枪械？在太空这种环境恶劣，人烟稀少的地方，枪支的保验非常严格，至少弹道上不能有验证通过的人员。这时枪反而不如科技含量低得刀有用。裴前握刀欲斩，突然感觉头痛欲裂，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裴前挥刀劈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一刀要是偏移16°48'可以直接破坏他的能源核心。心念电转间，刀身轻转，但已然迟了一步。“江流”转生侧踢，刀刃偏移。唉，我为什么要和他打架，直接以理服人不就行了。又一个奇怪的念头浮现，裴前动作又停顿了一下，。“江流”顺势一手空手接白刃把刀夺过。“哎，他有些习惯和江流重合，但又有些细节不协调，难道是平行宇宙的江流？”裴前的动作又一顿。“江流”一道横斩，结束了这场战斗。
裴前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直视“江流”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让我死个明白吧。”“江流”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大胆说出来啊。”
“你真是平行宇宙的江流？那原本宇宙的江流呢，被你夺舍了？”
“不不不，你想太夸张了。”“江流”摆了摆手说：“我确实是平行宇宙的江流不错，但我同时也是这个宇宙的江流，你理解了吗？具体来说，就是意识传输了，将记忆进行数据压缩，附加在电子上，加速到高能级之后通过惠勒泡沫传输过来，所以我同时拥有了两个江流的记忆。而且人脑可以释放一个电子信号回传，确定这个宇宙的坐标。”
“你是说还会有更多人被附体，你们又是要干什么？”
“让我一个一个问题回答好吗？我们是来阻止由心魔大咒引起的一场足以毁灭人类文明的灾难。心魔大咒，呃，这个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比如，刚才打架的时候，你就是中了心魔大咒的一种，编号083‘千幻神咒’。可以极致开发脑域，并产生虚假的希望，不然你也不会连问这么多问题。”
“确实可怕，通过无声无息的方式传播，让正常人变成精神病。”
“这还不算可怕，至少非常容易发现。心魔大咒一个麻烦的特性，就是可以通过人际交流传播。人脑本质上是一种生物计算机，心魔大咒就是计算机病毒。当然，和已知的计算机病毒不同，人脑之间其实也可以直接交流，不过，对脑域的开发度要求很高。所以我刚才趁你昏迷的时候，入侵你的大脑，确定你没留后手。”
“这都行，只是江流你想想，我们聊了这么就，你怎么还不被‘传染’呢？”裴前眼前流露出几分狠厉。
“哈哈，”江流笑着说，“你误会了，你就是我‘传染’的呀。我说‘千幻神咒’不可怕，不知是因为它容易发现，还容易解除。心魔大咒的本质是消除分歧，使思维固定。解除就是在插入一段‘代码’，把消除的分歧再加回去。不过只是消除了负面影响，脑域开发保留了下来。你也不用着一副担心的样子，我已经帮你顺手解除了。但也有一个例外，我们唯一没解除的，就是最终的‘未完成品’，具体效果是让人‘意志坚定’。”
“这有什么影响？”裴前皱起了眉头。
“就是因为影响不够，被思维杂波掩盖，没法消除。‘意志坚定’一部分思维分歧，科学技术发展陷入了停滞，甚至倒退。幸好有人工智能，计算机很容易滤去杂波，也就不会被‘传染’，否则我都来不了这里。所以我们在可开发资源耗尽之前穿越，来保存人类文明的其他火种。”
这回轮到裴前仰天长笑了：“江流，你这个穿越者，太小看我们的文明了。你应该穿越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整合这个宇宙的信息吧。”
“确实没多久，适应新身体就用了我不少时间，”江流不理解地发问，“怎么了？”
“你忘了吗，我们这里可是有无数个‘信息茧房’啊，在这里的人际交流，都是借助网络的，从网络中滤去心魔大咒不是有手就行。我们拥有对抗心魔大咒的天然防御网。我们不需要你们，一样可以防御心魔大咒，不管是‘千幻神咒’，还是所谓的‘未完成品’。”
“是这样的，不过嘛，凡事总要有个但是，”江流冷静甚至冷漠地说，“你不觉得‘信息茧房’和‘心魔大咒’没什么区别吗，这里地球上的人，已经已经没多少思维分歧了吧。裴前同志，您倒是说说看，这里的科技水平有没有发展停滞呢？”
裴前骇然。江流耸了耸肩，解开了绳子，说：“不过，在这万里之外的太空站，不还是有一批思维自由的人吗？只要我们不放弃，人类文明的火种就不会熄灭。好了，我回答完了，你也该离开了，还有人在等你呢？”裴前站起来，真诚地说：“谢谢你，江流前辈，未来还未可知呢。”
他离开的时候，目光坚定，步伐大胆，好像四十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