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陕北已经有了冬意,白鸟出门前又多套了件衣服。
昨天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雨,村民们倒是希望它多下几天,可惜今天乌云就散得干干净净。
乡间的土路都被雨水搞得泥泞不堪,但白鸟不敢放慢脚步,他上社学要迟到了。
在社学教书的是一个老秀才,脾气古怪,快四十的人也找不到一个媳妇,平日里总喜欢找些莫须有的理由用他的戒尺教训学生。
白鸟算是比较乖的那种学生,没干过出格的事,但也没少挨过他的教训。
跑了有二里地,白鸟终于赶到了学堂,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心里慌得不行。他小心地推开门,希望悄悄混到座位上,结果却和站在门口的老秀才撞个满怀。
老秀才让白鸟站在同学面前,然后手拿戒尺,一板一眼地命令道:
“别的先别说,先把那六谕背一遍。”
“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这是老秀才定的上课前的礼仪。
“好,我问你,为什么迟到?”
同学们看着老秀才手里晃来晃去的戒尺,知道白鸟之后又要挨打了,纷纷瞪大了眼珠子准备看好戏。
“昨天下大雨,我爸的腰着了风湿,我一连伺候到了大半夜,这才误了今早的课。”
“嗯,有孝心,伸手!”
白鸟不懂为什么被夸了还要挨打,但还是伸出了左手。
啪嚓!
白鸟掌心一阵酥麻,不由得蜷成一团。
“打你是让你记得,下回还要这样做!”
“是。”
答应过后,白鸟回到了座位上,心中不禁暗自庆幸,要不是这个理由,这板子就不会只挨一下了。
这书刚念了没一会儿,老秀才又作火了。
只见他一遍又一遍的拉开堂桌抽屉,翻找着什么东西,终于没有寻见就让众学生安静下来,然后怒问道:
“我的《三国演义》呢?谁给偷走了!”
众学生默不作声,但都知道是坐在角落的虎子给偷走的。
但虎子为人霸道,长得也健硕,谁也打不过他,也就谁也不敢指证。
见学生都不说话,老秀才点名让白鸟站起来,然后说道:
“我知道这群学生里,只有你为人忠厚,你老实说,是谁拿的?”
“我,我不知道。”
“你再敢说不知道!”
老秀才提着戒尺走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白鸟,就好像是白鸟偷走的书一样。
“你说,你说出来,老师不责怪你。”
白鸟偷偷瞄了一眼虎子,虎子眼神凶恶,自己要是把他供出来,非生吃了自己。
“是,是我拿的。”
“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我觉得这书挺有意思的,那天看得兴起,不自觉地就带回家里,忘拿回来了。”
老秀才之前答应了白鸟不责怪他,倒也言行一致,只是吩咐了一句:
“你们还小,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课外书上,四书五经才是考功名的正道!明天上学,记得把书还给我。”
“是。”
“伸手。”
白鸟的左手现在还在作痛,于是就伸出了右手,老秀才看着那右手发现了一些异样,捏着他的右手转到手背,却发现白鸟的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红色的奇怪痕迹。
“你这是怎么回事?被开水烫着了?”
“不知道,昨天还没有,今天早上一醒就有了。”
“难道是虫子咬的?疼吗?”
“有点......”
“这鬼天气竟然还有虫子。”
老秀才盯着这片痕迹越看越入迷,他心里隐隐觉得这块痕迹像是一副奇妙的图画,可画的是什么呢?
“一对翅膀,一个身,哎呦!你这伤疤长得还像只鸟哎。”
说完,甩开了白鸟的右手,抓住了他的左手,又敲了一下。
放学后,白鸟找到了虎子,让他把书还回来。虎子这时却死不认账,说道:
“书是你拿的,凭什么让我还?”
说完,偷笑着一溜烟跑了。
白鸟心里空落落的,书还不上,老秀才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去拿书,虎子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倒让他想起了老秀才原来一个人在河边哀叹过的那句话: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白鸟心里暗下决定,说什么以后也不能来上学了。
回到家后,父亲的伤病好了许多,心情还不错,白鸟在晚饭桌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父亲其实老早就想让白鸟弃学在家干活了,可是他心里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让白鸟考科举,将来当大官。
他每一个月都会带着一点礼物去见那个教书秀才,询问白鸟是否可以去参加科举。
但老秀才总是一个说辞,火候不够,火候不够。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火候,父亲不知道耗了有多少心血。
“你真的不想上学了?”
“不想上了。”
“再坚持一下?等明年去城里试一次......”
“我不想去了!”
白鸟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絮叨,心里的这些苦闷只能憋在心里,告诉了父亲,他对自己的境遇也无能为力。
“不去算了,明天开始在家帮工吧。”
没有了老秀才,白鸟发现自己的生活突然敞亮了许多。
嘈杂的读书声变成了鸟儿的啼叫,同学们的讥讽变成了妹妹的欢声笑语,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之乎者也,也变成了一颗颗金黄的麦粒。
白鸟无不希望这样的日子能过得长久些。
这天,白鸟跟妹妹白铃刚把村里白老太爷的牛关回牛圈,却只见父亲扛着一大袋粮食自宅院外走了进来。
“爸?扛这些个粮食干什么?”
“能干嘛,交税呗。”
“不是一个月前才交过吗?”
这时白老太爷从屋内走了出来,这是白家村唯一的大户,也是这一带的里长。
白老太爷的孩子都在县里当差,身边无小辈,倒是挺喜欢白鸟跟白铃两个孩子。
见老太爷出来,三人纷纷作礼,老太爷将白鸟和白铃搂在怀中,耐心地解释道:
“上回交的是正常赋税,这回缴的叫辽饷。”
白铃问道:“什么是辽饷?”
老太爷于是饶有兴致地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起兵说起,久居内地竟能知道天下大事,老太爷也不是一般人。
不过,白鸟的父亲没有多少心思听他讲历史,交了这么多赋税,眼下过冬都难了。
“老太爷,交了这些,我们家可没有多少粮食过冬了,您看您能不能赊一点账......”
老太爷倒是大气,没多思考就答应了,抱紧了白鸟和白铃感叹道:
“国家危难之刻,当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