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明媚,翠叶映青。
若烟仰躺在庭园的树荫下,独自批阅着文书。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秋阳失去了夏季肆虐时的锐气,在绿叶的进一步阻拦下更是只能让人感到舒适。
一股微风拂过,伴随着少女的叹息。
哥哥,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在跟珑璟做什么呢?会带布丁回来吗?
感受到眼皮的干涩,若烟放下手中的文书,轻轻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昨晚她时常迷迷糊糊的从梦中惊醒,一点也没睡好。她知道珑璟是比自己更接近希泽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应该避免掉一切会让希泽分心的举动,只是……空阔黑暗的木屋,一墙之隔陌生的少女,她又怎么可能会睡个安稳的觉?
隔壁冰狐少女渗过墙壁的清冷气息,与记忆中哥哥怀抱的温暖纠缠整宿。
“布丁,其实哥哥不买也可以的呢……”
毕竟,早些回来才是最重要的礼物。
少女揉了揉脑袋,直起身子倚在树下,再次拿起了文书。
昨晚辗转反侧时压褶的被角,何时才能等来抚平它的人呢?
………………………
……………
满目血腥的小巷里,回忆如溯流而上的鱼。
男子被死死的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的喉咙上正抵着一把冒着寒光的利刃,面前则是一位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少年。
就在刚才,他的侄子惨死于眼前少年的手中,死状极惨,满头鲜血;而他本人,也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下意识的说出了少年想要的答案。现在,他恐怕已经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了。
“……是吗。”
少年轻轻吸了口气。
“——这样啊。”
男人恐惧的闭上了双眼,如今他只希望自己的痛苦可以被少年压缩到极短的一瞬,以及先他一步去到黄泉路上的侄子可以稍稍等等他。
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喉咙也干涩到像是能渗出血来一样。
但紧接着,他肩膀处强大的压力就突然消失了。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瘫软了下去。
……什么?
他倒在地上,仿佛身体只剩下一具空壳,只剩下心脏像是证明自己还活着一般拼命鼓动着,震的他胸腔生疼生疼。
过去多久了呢?总之,他突然听到了他侄子迷迷糊糊的哀嚎。
“大虎?!”男人拼命的支起上半身,向他的侄子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已经坐了起来捂住耳朵的大虎,以及背靠墙壁看不清表情的少年。
“……拿去治治伤。明日下午未时,最晚三刻,我要在城东角落的茶馆中见到你们。”
少年从身上摸出多枚银币,随后转身,如同落日前的最后一抹鹅黄悄然消散。男人怔忡盯着掌心银光,侄子断续的呻吟忽远忽近,恍如隔世。
………………
………
城隅,希泽站在小茶寮门前,驻足望着焦黑的门楣,裂纹间新漆如初愈的伤痂。橡木制成的棕色招牌稳稳当当的嵌在门头上,布满招牌的斑驳痕迹证明了这家茶馆曾见证的风雨。珑璟鼻尖微动,药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起来,有火灾过的痕迹呢。)小狐狸挑了挑眉,
“你是常客?”她尾音上扬,先希泽一步进入了这朴素的小茶馆;她瞥向柜台,那里有一位正写写算算、满面愁容的妇人,不时还会发出想要叹息却又拼命抑制住的声音……是店主吗?角落里,一两个茶客缩在暗处,中年男子与壮硕汉子的剪影被午后的日光钉在斑驳墙面,像两片瑟瑟的秋叶……他们就是希泽留下的那两个人了吧。
“大人!恩人!我们在这里!”
随着希泽走入茶馆,本来还紧张的坐在位子上的那个男子突然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向希泽挥起了手。紧接着,他身边那个年轻人也僵硬的随之起身,挤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深深的对着希泽鞠了一躬。
希泽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坐到了两人的对面;他点了杯清茶,然后抬起头看向对面二人,示意他们也可以各自点茶。
珑璟轻啧一声,瞥了他一眼,独自坐到了另一个桌子上。她没有惯着希泽,她知道付钱的只可能是他,于是就干脆的点了这里最贵的茶。但,那两个人却紧张的对视了一眼,拘谨的摆了摆手:
“——那个,大人,我们就不喝茶了,还是先说说我和大虎怎么才……才能报答您吧?”
希泽沉吟着,场上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能听到屋外檐角下挂着的褪色平安符被穿堂风惊动时发出细弱铜音。
(……拜托还请不要用这么崇敬与畏惧的目光看着我好吗)
希泽叹了口气,他一开始其实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个叫大虎的人让他停下来,谁知道那家伙走的忽快忽慢,本来只是瞄准他前方的墙壁,结果脱手的飞刀却直接划破了他的耳朵;然后,这憨包受惊之后一声不吭的突然扭头就跑,结果一头就撞在了右边的墙上……
希泽扫视着僵硬的两人,从昨天他俩的谈话中也能看出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之辈,而且他们也准时、甚至是提前的来到了这里……
“……城郊的药圃,缺两位培土人。”
无视叔侄二人瞪大的双眼,他挥挥手,为叔侄二人点了杯与珑璟一样的茶。
“而且……如果做的好的话,有些药可以很便宜的买到。”
………………
………
“就这么让他们两个走了?”已经喝起第三杯茶的珑璟轻声向着希泽嘀咕道。“他们不是浮舍的百姓吧?”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
她捻起杯盏轻嗅茶汤,茶香宜人,但远远赶不上希泽所泡之茶的甘冽。
“也算是让他们做回了普通人不是吗。”希泽叹着气说道。对他来说,只是让浮舍王都内多了两位朴实的百姓——不对,还有他们家中生病的老人——但对他们来说,这的确算得上一段即将开始的崭新篇章。
“…………”
珑璟也跟着叹了口气,合格的共情力、强大的理性与感性、以及果敢的执行力——与其将他称作被神化的暴君,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普通人类。不过,在她看来,希泽还是难以担得起“伟大”二字,被赋予神之光冕的浮舍国王未免还是有些名过其实了。
“……差不多该走了吧?也不能光在这里坐着啊。”希泽缓缓放下茶杯说到。
“急什么……该去哪了?”珑璟轻轻摆弄着杯子,不情愿的尾巴小幅度慢慢晃动着;说实话,她已经有些逛够了。
“嗯……总之,还是要去人流量——”
希泽愣了一下,停下了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他的是从吧台后面的房间里传来的一位壮年男人的呼喊:
“媳妇——中药快煮开喽——!都开始冒沫子喽——快来啊——!”
坐在吧台上的妇女连忙放下笔,对着希泽讪讪的笑了笑,着急忙慌的向着后面跑去。
顿时,茶馆内只剩下了希泽二人。
推测出发生过什么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珑璟扭过了头。灾祸无眼无情,她也不能说什么。
风抚过门口处悬挂着的平安符,下面挂着的小铃铛稳稳的发出了轻柔的音色,叮铃叮铃作响。
“……要去热闹点的地方,指的是城中心地带吗?”
也许是受不了这沉重的静谧,珑璟放弃般的耸了耸肩。
”……嗯,没错。“
希泽像是正思考着什么一样,回答的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只有那里才有布丁卖?”珑璟戏谑的说到。早上出门时,若烟曾缠在希泽身上胡搅蛮缠的嚷嚷着要吃布丁,虽然当时希泽匆匆的混出了家门、没有给若烟一个明确的表示,但现在看来……啊啊,果然还是个妹控呢。
希泽轻轻咳了咳,没有从正面反驳珑璟的话。
“是是是~走吧?”珑璟撇撇嘴,没继续找希泽的茬,而是摆出了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希泽静静的点点头,他取出数枚银币放在桌子上,站起身向屋后招呼了一声后就走出了茶馆。
珑璟瞥了一眼桌面,默不作声的站了起来。她看过茶的价格,虽说他们三个的确是点了最贵的茶不假,但希泽留下的茶钱显然也已经大大的超过了那个数目。不过,她也差不多见惯希泽的作风了,人家是大人物,多给点茶钱怎么了,反正人家也有的是钱。
她悠哉悠哉的背着手走出了茶馆,本想找到希泽继续跟在他身后晃悠,却发现希泽已经不见踪影了。
珑璟叹了口气,多大个人了啊,不知道这种时候男生应该等等落在后面的女生吗。她耸耸肩,向茶馆后面的角落一拐,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的找到了希泽。
“你又在搞什……啊?”珑璟吊起眉角——此刻的希泽正背靠墙壁,眉头微微皱在一起,手里还把玩着一枚……金币?
哇哦,这可不是能随便把玩的东西啊。在珑璟的印象里,这还是她第二次看到有人舍得把金币当玩具一样的摆弄。
“嘘。”希泽握住金币,轻轻将手指抵在唇上,“珑璟,你觉得人性是光辉的吗?”
“……光辉的个体太少了。”
“我不希望人们失去某些东西。”希泽举起金币,用它挡住了头顶的太阳,折射的日光在他的身边四散开来。
“温柔、善良、体贴、无私……这些属于我们人类的美好本质,我不希望它们渐渐淡化。”
“……你想干什么?”
“我想简单的赌一下。”
哈?赌?在这里?赌什么??珑璟皱起眉头,希泽喝茶喝醉了?还是他的脑袋终于出问题了???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希泽的赌局。
炎热的下午,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所以那些声音很顺利的就传达到了他们身边。
“喂——客人——小伙子——你们的茶钱给多啦——!!喂——喂——”
飘入珑璟耳中的,是茶馆老板娘急忙跑出茶馆的脚步声,以及她那焦急的呼喊。
“赌对了?”
珑璟无奈的看向了希泽,她也是真服了他了。
“当然。”
希泽满意的轻轻点了点头,在他金褐色的眼眸中,正闪烁着如月辉般的柔和光泽。
“人性本善的赌局,我从未看走眼过。”
那些心存善意的人们啊,总不能让他们一次次对命运感到失望吧。
珑璟摇摇头,她意识到,也许她之前对希泽的看法有些偏颇了。因为,她已经知道希泽赌的是什么了——
“快去吧。”
——人性生来就具有的贪婪与自私,能否完全掩盖住他们追求善良的光辉?
敢于相信人性之善本就已是极为难得之事,更何况位极如希泽者。
所幸啊,这次的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她叹了口气,时停这bug能力还真是让希泽玩明白了。
等到珑璟再次看向他时,希泽手中的金币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传来的惊呼。
“……话说,你怎么累成这样?”珑璟皱着眉头向希泽走去,只是用了一次能力而已,为什么他的脸色会如此苍白,连额角也布满了汗珠?虽然她阅历不算很深,但能力这种东西应该是没有副作用的才对啊。
“……没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我使用能力会受到反噬。”希泽小幅度的抬起胳膊擦去了汗珠,解脱般的松了口气。
“走吧,时间不算早了,还要去给若烟买布丁呢。”
珑璟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迈出脚步,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那个……是顺路的吗?”
希泽回过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你指什么?”
“你明明心知肚明吧?”珑璟不满的白了他一眼,“……玫瑰,还有那片湖,我们一会还能经过那里吗?”
“当然可以啊。”
啊啊,希泽的笑意已经从嘴角溢出了。非常不爽,但……
珑璟叹了口气,想不到这家伙笑起来还挺有感染力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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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收起光泽,虽然已经做好了西沉的准备,但它洒下的光辉却依旧温暖而明亮。
结果,珑璟那家伙竟然编了个小草筏来放玫瑰啊。
希泽站在湖边,迎着微风惬意的舒展了一下身体,用树枝将珑璟从湖岸下拉了上来。
“麻烦死了……喂,网已经撒好了吧?”
“当然。”希泽取出纸张撕碎,“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暗中看着我们呢。”
“那就方便多了,希望鱼早点进来吧。”
珑璟转过身,自顾自的朝着返程时的路走去。
“你不会乱扔纸屑吧?”
希泽挠挠头,融入余晖下的街道。
“……应该会分解掉的吧?”
风中飘散着零碎的纸张,犹如被夕阳染红的白蝶。
这份委托没有名字,没有住所,也没有留下任何报酬。
他们不知道这位委托者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妻子能不能收到这份礼物。
但无论你是谁,你在哪里,请放心。
——你的玫瑰已经飘荡在湖泊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