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洋的母亲是水。]
我的妈妈这样告诉我。
我妈是个浪漫主义者。尽管她在颠沛与岁月的蹉跎中老去,灵魂也始终存在一种不拔的坚韧,好支撑着她对柴米油盐保持不屑一顾的态度。以至于在丢掉工作和爱情之后,她还能将记忆不定期溯返至十五六岁,不仅金钱全花光在追忆青春,还轻信了网上毫无根据的谬言,以至于到了自尽的地步。
如果以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我妈的行为,那么她大概率使用了一种名为“退行”的心理防卫机制,并且应该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疾病。
当然,在现代社会下,人出现什么样的疾病都不为过。只是因为她是我妈,所以在其他人眼中,她成为了我的累赘,成为了我应当抛弃的,缠绕于我精神上的枝蔓。
有时候我会主动谈起这个事,用于慰藉自己的内心。尽管我从来不认为我妈是个精神病,但别的人说得多了,我也就真去附和他们的偏见,而不是反驳。
这没什么。我妈不会听到太多,每个人都被别人骂过,这个“别人”当中有没有我,实在是不重要的事。起码我能因此将自己从内耗当中解救出来,变成了“不是没有原因的痛苦”。
似乎只要这样做了,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不痛快都找到了一个出处;也因为自己常常因她而感到不爽亦是真的,所以我也就不在意我妈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她只是有点浪漫主义过了头。”
我经常这样跟其他人解释,至于我真实的想法,我也说不清楚,因为那是我妈。
上述那句“海洋的母亲是水”的对话真实发生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妈当时轻信了街边发传单的人,眼见价格“合适”,就给自己和刚结束中考的我都报上了为期五天的旅行团。
说实话,起初听到这消息我是挺兴奋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海。不过,在我们准备好行李,与同样报了旅行团的76人汇合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这种兴奋,是源自一种尚未接触深层社会的学子对于人性的书面化的考量,是一种小孩子的天真。
至于我妈,她并未因此过度败坏自己的兴致,看上去好像毫不在意。
当初的我无法理解我妈为什么还能这么高兴,因为十六岁的我不知道我妈等了这场旅途多久,我同样不知道“浪漫”是她人生一辈子的追求,我不需要知道。
“不需要”是唯一的理由,却也是大部分人不会记起的理由,因为“不需要”知道,也就没有知道的需求。
实际上,这次旅游团不仅是人挤人,甚至连旅程的准确安排旅行社都没有提前告知众人。此次出行的唯一目的就是一个“海”字,在素未谋面又辽阔无边的美丽温洋面前,似乎别的一切景致都能够被人抛下,只要一个“海”字,就足以让如此多的内陆人民趋之若鹜。
那会儿,旅行社并不像现在这么好找,规章制度尚未完善,审查力度也不严格,所以黑旅社遍地。
我虽是瞧出端倪,但在和我妈多次沟通无果之后,我当机立断放弃了和任何人理论的想法,转而考虑这是否算作遇上了传销,以及独自一人溜走的可能性。
所幸,我妈报上的不是黑吃黑性质的旅社,只是旅社实在无名,大有捞一笔就走的架势。76人跨省旅游坐火车,到地方了只安排睡青旅,坐两车40座的大巴。76个人参团还只算上了身高超过一米五的人,若是加上孩童,这个团的人数要近百来人了,其安排随意到几乎不管旅者死活。
过了那么多年,路途上经过几个景点完全不记得了,只念得大概爬了山,看过些许卖特产的地方,走过几个免费公园吧。
不过,在最初的兴奋被人的汗臭与旅程到处所见的不便终结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愤怒、无助、痛苦与跟世界爆了的情绪。实际上,我不止一次后悔跟随我妈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并且因为夫妻的吵架声与儿童的哭泣声无处不在,旅途里没有一处是值得我留念的。
精神的痛苦让身体的受罪都略显麻木。所以在历经妖魔鬼怪不断的三天后,众人所见海洋时,我没能得到任何快乐。我妈在海边抛下的话语没有一个我能接上,只想尽快结束旅行。
那天,为了在海边观看日出,众人大概是深夜零点刚到青旅躺下,凌晨四点钟就爬起的床。没能得到片刻安眠的同时,内心深处我对海洋的痛恨达到了极点。
[海洋的母亲是水。]
这句话没有下文,它应该有下文,——它当然应该有下文!我当然知道我妈抛出这句话的目的,哪怕当时的我只有十六岁。但是在周遭都是拍照与嘈杂声时,我能说出的一切话语无一例外都代表了“失望”两字。我所能做的只有沉默,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我痛苦的心灵与痛苦的表情都掉到地上。
当时的我很愤恨,因为这是很值得愤恨的一件事情。在我看来,我妈为了一己私欲,她毫无顾虑地将我拉入这趟廉价到除去“看海”便一无是处,安全还毫无保障的旅途!
当时的我很愤恨,我被看上去毫不对等的利弊关系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我妈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以“我妈”的身份到来这个世界上的人。
就像,我妈不叫“我妈”,她姓司,不姓司马,不叫司马,和司马没有关系。唯一真正留在她手里的只有“浪漫”,而这件事还要从她小时候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