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妈出生在内陆一个小县。
或许我可以透露她的年龄,那种标载于身份证上的具体信息:一串记录着人类出生的证明。
严格点来讲,这串数字更是一个人立足于社会的证明,没有身份证的人只能是黑户,而我妈在小时候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户。至于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女性。
她的童年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经历不曾向别人透露,只知道户口本上她的位置移了几次。
其实多年以来,问我妈过去经历的人不少,可她说不出个前因后果。问她是不是被拐卖的,她摇头;问她是不是被卖的,她摇头;问她是不是走丢的,她摇头;问她是否见过自己父母,她说都过了那么多年月了,早就记不清了。
上自家门聊“日子过得怎么样”的邻居阿公对此总归是几句评价,翻来覆去地说:“那年饭都吃不饱,做活累得哭都没地方去。诶呀!有小孩的人都寻个别人家避免自己死了去,你也是得幸了,小孩养父母都得是有点关系才找得到,好过活了现在才是。”
当然,这个老头子也说过类似:“家邻家亲不比以前大方”、“老婆娘待家里好吃懒做”之类的教条话,所以上面这些其实也做不得历史,是没根据的遗昧说法。
要论我妈的养父母,也就是我现在的所谓“外公外婆”,他们过去对待我妈只能算是一般。在我妈没干活之前,他们对待她与对待自己其他的几个小孩子没啥区别,日常一样的吃不饱饭,这在时代背景下倒也无伤大雅。
我妈的“姓与名”都是跟着户口改过的,谈论她姓名的人从小到大都不缺,问改了几次?有过几个名?我妈她自己说:“姓改了两回,不好听。那就像家养的猫儿、狗儿一样的取叫,和‘小花’、‘大白’相同,都是贱名。”
我妈看不起自己的名字,离她亲近一点的人其实都感知得到。至于有几个知道,有谁愿意知道,不多,没几个的。
我妈,她自然不叫“我妈”,她跟着养父姓司。很多年前的某天,大抵是她和我爸离婚数年又换了份工作的时候,她突然管自己叫“春莫言”,尽管她不姓“春”也不名“莫言”。
当时的我才十岁不到,眼见突然兴致勃勃意欲改名的我妈,能做到的只有满脸疑惑地望着她在本子上写下“春莫言”三个字,丝毫意识不到这是一个人正在经历“心理退行”的具象表现。
等到我能够意识到“一个成熟的母亲是不会做出突然改变自己名字”这件事的时候,我开始管她说的每一句“春莫言”都视作“唇膜炎”。
这不是因为我的年龄随着自然增长到了叛逆期,我只是认为我妈矫揉太过。我劝过她别太潮流,她不当回事,说“莫言”也不叫“莫言”,所以她叫“春莫言”也没有问题。
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她改过姓,我妈改名这件事我又一直放在心里,直到某次回家吃饭,在我和她为数不多能洽谈的一次对话中提到了这件事,她回答我说:“春是我的本姓。”
我想多从里面套出点话来,可是有一件很显然的事,我妈在她不需要我的时候只把我当作小孩,而大人从来不在小孩面前主动提起令自己尴尬的事,所以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实际上“春莫言”这个名不止出现于我妈口中,还出现于和她网上交流的“好友”。如果不是成年人改名太麻烦,我相信我妈是会把这个“春莫言”改到户口本上去的,而“春莫言”这个名字又确实是比“司马利亚”好听。
是的,我妈叫“司马利亚”,一个无需解释就能看出端倪的姓名。从这就能推断出来,我妈生长在一个宗教家庭。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许多教会在乡村里开设办学部充当教育机构,其主要原因还是孩子太多,镇府也没有太多钱来让每个人都进正规小学去念书。
进教会办学部的大多是熟人见面,让教会里有点学历的神父或者教友给小孩教书,办学部里面的教师都是经过专业部门批准的人。虽说我不知那“专业部门”的具体名称,却也能信任这些低价办学的信教者不像现在讨论的那样不堪。
我不确定我的外公外婆是在什么时候加入的教会,或许是因为我的曾祖就是信教的?就像那些抗战时期还去寺里烧香拜佛的虔诚香客,谁能知道这个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发源起来?
我妈那时念书大概是没有受到当前主流观点的歧视的,也或许是因为我从未和我妈彻根彻底地谈论过她的过去,所谓的“没有歧视”,其实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而已。
非主流观点的歧视是多的,也有我妈是养女的原因,名字又是如此奇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我妈早已不去争论这些话题,只是有时提起,再在不经意间转移话题。
那家教孩子念书的办学点只教到她五年级,后面我妈转到了镇上念初中,再后来她就没有读书经历了。
我妈对读书的执念很深,然而这只是她个人的执念。我上学那会,我妈倒也不像现在周边住着的信奉新时代“传统”概念的父母,要子女成龙成凤,考上好大学一辈子都去念书才行;她的行事理念如同放养,也可能是见我成绩太差,我妈也只得哀叹几句,随我去了。
我曾在我妈的房间翻见过她保存得称不上完美,但算得上妥帖的一沓红纸。红纸上记录的是她小学到初中时的一些经历,有她的日记,还有几页她特地抄下来的文选,里面有一篇在我这个时代生下来的孩子觉得平平无奇的文章,它的名字叫做《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是我妈接触到的第一个外国童话,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她房间里的那沓红纸上面标注了一切,而我又翻看了它们。
那是在她的初中,初中的二年级。不是在课本,是在他人的言语中,是在学校的借阅角找遍的所有资料,是在她的眼睛里,是在她思想深处刻下的念头。
以一位女儿的身份,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对母亲的观察,我能够推测这篇《海的女儿》对我妈的人生经历影响意义重大,甚至很可能是她追求“浪漫”变至如此下场的唯一原因。
[这篇童话里,无数的文字没有直接描述那两个字,却诠释了那两个字的含义,至真至美,令人沉醉地落泪......]
所以《海的女儿》究竟讲了什么?
我不算喜欢这个故事,主要原因是我妈讲这个故事讲过太多太多遍了,我当然可以总结其中的内容,但这不是我想讲的。
这个故事几乎囊括了我的整个童年,可是我仍旧无法对它进行一个自己的概括,去说——这个故事到底讲了什么。
对于我妈,这很简单。这个故事讲了“浪漫”,“浪漫”是首先的,其余有关“爱情”与“自由”之类的论述,必定要排在“浪漫”之后。如果要我去排列,我不会将“浪漫”排在第一位,我会说,这个故事讲了“憧憬”,但不完全在讲“憧憬”这回事。
我时常认为我妈是在找一种感觉,一种她认为的“浪漫”的感觉。因为她在认识到“浪漫”两个字之前,在她知道“浪漫”是什么之前,就认定了什么是“浪漫”。
我现在知道,我妈是因为《海的女儿》这篇童话才想要看海,这远早于她遇见我爸,也远远早于我和她的出行旅游。
我也知道,我妈小时候没有人会在问她的问题里提及“梦想”两个字,她的“梦想”和任何职业没有关系,她只想要看海。
看海是她的梦想,早于她知道“梦想”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