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父亲是位海员。
别误会,我爸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但是他完美符合我妈对于浪漫的创想,所以他们私奔,这才有了我。
硬要说有什么职业一定浪漫,那无非就是“航天员”、“航海家”、“旅行家”之类,而这些职业都有一个共通性,就是远离家乡。
无论天上、水上还是地上,只要远离了出生地,它便和浪漫有了关系。
我是指,无论小孩子还是大人都会喜欢这样的职业,听上去志向非常远大,并且只要成为了就有十足抱负,非常有成就感的角色。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小孩子从一开始就立志成为拆迁工人,明明玩具挖掘机卖的那么好,所有人都拥有一种纯粹而充实的破坏欲,却没有人乐意将梦想改成驾驶动力车凿石头。
我妈经常过问我对将来的打算,我从来一言不发,真是可悲,我明白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无非就是让别人高兴,可是我从来没想过明天,自然也就没有过梦想。
我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如何,而我妈从来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有没有太阳的一天。
有没有太阳其实不重要,有没有信号对于现代人才是真的重要。如果海上能随时随地都有信号能打电话,我妈也不会那么晚才意识到我爸是个渣到不能再渣的“海王”。
那个年代下,出海的人不见得有钱,出海的人也不见得真是当过兵的人,人渣不多见,人渣也不少有。
兴许是香港的潮流吹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大动干戈,也可能是因为我妈终于摆脱养父母家庭的宗教束缚来到县城,年龄尚轻,分不得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又没经历“成年人的坏事”,所以才信了一个隔几天就到服装城来逛的酷男人。
以我妈的口述,我爸应该是个比我妈大十几岁的男人,做过许多工作但总体还是在船上生活,口才出奇,对我妈的家庭信息了如指掌,还或许有同一个老家。
我对我爸的真实信息算得上是一概不知,我甚至不知道我妈和我爸究竟是何时在一起又何时分的手,结婚几日离婚几时也不确定,我妈是不是婚前怀孕,我爸妈是否真的按流程结过婚在我这里都能算是迷,其原因不过是我不算得特别在乎那个缺席我人生历程的人。
我妈不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从她口中听说过,在我爸人间消失后她几乎算得上是心里发了疯,自打她知晓男方出了轨,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同他带着孩子找地方殉情,两人却在最后关头平静地分手了。
我妈和我爸在一起的理由她从不愿意说,然而,他们结婚的原因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偷听到了。我妈说,她很希望能知道,这个渺小的县城以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的希望。
[想到要去见识那种碧蓝的海,其实那时是谁都行,带我过去就好。]
我妈,三十几年前的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向一个细数其实没见过几面的男人急切地请求去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听上去很美的地方,一种教科书式的浪漫——这就是我妈。
我爸是个没钱的浪子,如果放在香港,他是夜吧里最常见也最遭人鄙夷的John,走到哪飘到哪玩到哪,隐于世间,哪的新闻都不在乎。和很多人上过床,到了黑夜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不到白昼就翻身下床,在床头柜留点钱去别的地方,却不管这种事情叫做ons的人。
John。一个在外流浪的人用的俚语笑话,说满大街都是John,顶了天了叫Johnny,上流人应该有自己的姓名,但我们只能是与“伙计”相同的“John”。
如果真的按我妈诉说的那样,我爸经常称自己为“John”和“gigolo”,并且经常解释这个笑话,我可能会没那么恨他——即便他很可能满口谎话。
实际上,我爸确实带着我妈走了,但是他们的钱并不够到达深圳或者珠海,于是去了一个叫青海的地方。
我妈当初不能理解青海没有海,我爸去过青海,选择去青海是因为更方便,这也不是他最后一次去。他全国各处都有“朋友”,一年四季都披着皮夹克,据说有过很多钱,但是都花在了不知道的地方。当时的他为此特地借了一辆人人艳羡的大卡,轻车熟路地请我妈上车,这就上了路。
后面的事我妈都没有具体再提,只是无数遍重复说着类似“他骗了我,我一而再的相信他,没有用”的话。
我成年之后去过一次青海,见过青海湖,也去过祁连山脉,那里确实称得上漂亮,起码青海湖远比我第一次见的海更漂亮,但它确实不是海。
那是我第一次自愿跑一个地方看日出,得明白,尽管每家每户都可能有个阳台,但是有阳台的人住有阳台的屋子不会在阳台上看任何一天的日出或是日落——他们记不住。
我妈说,过来那么多年,她早已记不住自己在青海湖边观望的情景,可事实是她记住了,并且无法忘记。
我知道我妈口中的“海洋的母亲是水”的后半句可以是什么,她自己也知道,只是这一句话必须要由他人来说。她用语言涵盖有深度的内容,不过只有自己能说出来的深意就不叫深意了,只会变成自作多情;所以她不愿向任何人揭露自己的执念,尽管它很容易就能被人看出来。
其实无论是“海”还是“湖”,它们追根究底都不过是由“水”组成的。我妈对于海的追求并不严谨,所以她并未严苛追究我爸带她来不是“海”的地方。她需求的很可能是个意象,一个“有很多很多水”的地方,一个“水多到看不清边界”的地方。
当时没有人能带我妈来到这里,所以我妈喜欢我爸,就这么简单。
我爸带我妈喝酒、唱歌、跳舞、享受生活,这是新奇的,也是很难长久的。
我妈舍弃不了一些东西,总是在追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在跑,直到孑然一身了,也还是浑然不觉。
人很难详细地描述这些感觉,却有天才用字概述了,一个是“爱”,一个是“喜欢”,一个是“浪漫”。
我妈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她首先在脑海里构思了一个理应存在的安放了她所有寄托的“应许之地”,接着跑向了无数个类似这个“应许之地”的地方,却怎样都找不到“真正的”应许之地。
或许她找到过了,就在她看向青海湖的早上,看见那一轮红日升起时,心就寄托在里面,早早的交了出去。
后来所有的向一个地方奔跑的行为,都不过是在找比它更好的幻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