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者:水过村头一枝妖 更新时间:2025/3/7 21:01:29 字数:2952

四.

自我出生起,我就在这个家里了。

这是一句废话,但至少能证明我不是在漂泊中诞生。

我那个爹给我妈留了一套不用的房子,这个房子在一个对于我妈来说人生地不熟的省份,就这样让我们住了许多年。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从没来找过我,哪怕是他和我妈没离婚时,一年也基本见不上他一次;但是他却和我妈在离婚后见过数面,每次见面他都很狼狈。

这不妨碍什么,我至今没有能主动找到我爸的办法,由于从没存过联系方式和照片,我连他长什么样、声音是怎样的都忘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感情过去到底有几分情比金坚,我不愿意猜。

关于我对我爸的第一认知,则是来源于我妈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提到过,就是《海的女儿》。

那时的我只有三岁多,不是很能理解父亲的概念,我妈也只是意识到我能够记事了,想要为我多做点增进感情的事。

我记得故事里面的话,还有她当时的声音。

[......我们能够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的生命结束时,我们就变成水上的泡沫了。]

[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都没给心爱的人留下。]

[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

[我们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

[我们像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就再也绿不起来了!]

[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恒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

[它升向晴朗的天空,升到闪耀的星星上!]

[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到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神秘华丽的地方去......]

“人会活在星星上面吗?”尚且年幼的女孩对着向她讲述故事的妈妈问道。

“人不会的。”这是她的回答。

每次讲完,她都要提到她的丈夫——或者说前夫,干巴巴地提到,说他是个海员,接着说他在外航行的理由,说着说着就剩含糊,接着离开我的床边,让我好好睡觉。

自我不懂事到懂事期间,我妈念过许多遍这个故事,不光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念到最后两个人都烦了,也没找到别的故事可说。

人总是有许多秘密没法和其他人言说。我记得在我幼时,有次我妈凌晨三点才哆哆嗦嗦回来,轻手轻脚走进我的房间,拿起那本记录了《海的女儿》的《安徒生童话》就准备走,回头却发现我被她吵醒了。于是我妈问我,要不要听她讲故事,但是还没有等我出声,她又自顾自地说:“你还是赶快睡吧。”《安徒生童话》这本书就再也没有放到过我的房间。

我是成年之后才知道那天夜里我爸过来找了我妈,我妈问他到底找了几个老婆,他不说话,也不辩解,沉默当中什么都没有。

有一本书叫做《酒徒》,它躺在我妈的书架上,不知几年。这书里面提到过一个包租婆,她因为寂寞所以用酒骗取租客的关爱;包租婆有一个海员老公,几乎每个码头都养一个女人;包租婆为海员养了两个孩子;包租婆爱的是海员的钱。

我不认为把书里的事当作现实是件好事,可是现实也没处找到一切悲剧发生的由头。不怪我妈,书中所写的故事是我妈唯一能找到的,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毕竟书都是人写的。

日子怎么过呢?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形,人只要不死,就只有活下去这一条路走。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什么样的苦难其实都不值得人说,当人不想再念烦过往与生活,剩下的内容向来不多。

记不清具体的时间点,估计是在我妈和我爸深夜会面之后,我妈就开始到处搜罗文刊。家中长台经常堆砌着的凌乱的书籍,永远都是很厚的一叠,天天不重样,里面还有各式各样的杂志、报纸,甚至时常夹杂着以艳情女郎作为封面的垃圾期刊。

后来,每次我要找她,我妈就总是坐在靠窗长台前,坐在原本我写作业的地方。这对我来说很不寻常,我妈原来没有这个习惯,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不知道”不是因为我不在乎我妈的反常,而是因为,即使我真的问她了,我妈从来不会告诉我全部的真相,她也从来不会对我诉苦。

等到吃过晚饭了,我在台子上写作业,我妈会问我拿不用的红笔,然后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不停地翻书,用红笔在不同的书上不断地圈划,毫不停歇。我其实一直很想问她,以如此快的翻书速度,她真的有在读那些书吗?还是说,我妈只是想从书里找到对自己有价值的内容,其本质就和现在刷短视频的人差不多?

我翻过那些书,但是我实在记不清书里圈划的内容,一个人不可能在历经时间的洗礼后,还能够原原本本地记得所有事。更何况,要我去把我妈做过标记的书全部找出来,确切地去统计圈划的内容,再做比对分析,从中推测出我妈可能去做这件事的原因,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事。

我没有开口问过我妈为什么这样翻书,或许是因为我太懒,也可能是因为我对我妈的热情不够,但这一切大概率只是因为我总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从来没想过我妈翻书的理由。

住着我和我妈的房子很空,两个人的声音无法填充这间房子里所有因“距离”而产生的隔阂,即便我和我妈生活平遂,理论上没有孤独的理由,我和她也总是能感到落寞。我其实很早就意识到了,这是种“异常”,是种不好的现象。可是我对此无能为力,也没有人告诉我这种事情发生的原因,所以每当这种“异常”发生的时候,我只能找事去做,去转移这种“空”,不去思考这种事情发生的理由。

我一直认为,沉默是一个能够被传染的社交疾病。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出现沉默,不是因为人不知道如何打破沉默,而是人在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沉默能代表的东西太多。“沉默”对人际交往而言是件顶天的坏事,人一旦习惯了对谁少言寡语,就一定会惯于待在一个不去开口的环境里,这种环境最终只会趋于无穷无尽的沉默,而打破沉默将会变成一件极度困难的事。

我无法确切地判断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减少和母亲交谈的频率,也许是十六岁那年。在旅行过后的不久,我妈和我讲了一点她自己的经历,但是断断续续,不甚连贯。我对此很是厌烦,因为旅行太过糟糕,至少短期内我不想听到有关“海”和“旅行”的任何议题。每次我妈试图借由那次旅行去挑起话头,我都恶毒地以沉默回复。好像这样做了,我就能从不好的经历里得到弥补;好像这样做了,我就能假装旅行从未发生过。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那些话不是她的习惯,所以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需要勇气和毅力,但是我并不会对她动容。我知道的,因为我很了解自己,即便我妈真的对我吐诉了一切,那也不会起太大的用。

在那之后,我妈再也没有和我聊过她的事迹,就连主动开口都少了许多。我当时以为这没问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却不理解秘密的含义。

“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不是真的一句都不能透露,而是因为人有不希望被他人了解的经历。人总是胆小的,害怕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也害怕“秘密”从嘴里说出的那一刻起,秘密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秘密了。这或许是我妈对他人隐藏自己的原因,这没问题,这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我没法知道,没有人告诉我一个人会变得落寞的原因。我就算知道我妈可能有哪里不对劲,我妈也习惯性地对我隐匿太多事情。

“隐匿”是沉默的亚种,是不完全的沉默,是在社交当中把自己不想展露的一部分隐藏,不将完全的自己展示给其他人,其实也是因为人趋利避害的天性,害怕他人可能对自己的攻击。隐匿是个不该经常出现在亲密关系中的社交手段,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需要更多的依靠自己,而非信任他人。更何况,一旦关系过于亲近,另一人就能很轻易地发觉这种隐匿,从而引发另外的问题。

我没能将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改正。一是因为当时的我实在没有阅历去支撑自己理解这一切;二是因为我没有打算继续上学,忙于找工作的我丝毫察觉不到我妈日渐发生的细微的变化。

于是,我和我妈之间变得愈发沉默,而沉默是一种顽固的疾病,这种疾病一旦出现在关系当中,病症只会日渐加重,直至断绝关系。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