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妈做过许多工作。
我妈没上到高中是因为养父母家里供不起学,先着舅舅上的高中。到我妈能上高一了,忽而外婆就不让她上了,说要接着学养活人的手艺,送去教会进修学了礼仪和缝衣服。
本该是把裁缝学会的,但是开在巷口的老裁缝只收了一个女学生,那还是他自己的侄孙女。外婆写书告求了许久,只得了对方抱怨:“女人丈身不如男人,丈不准一问就说我名字,可坏规矩,不教!会缝衣服不就得了。别说你了,自家那个小孩我都不乐意教。”
听闻,那人许早以前是教女生的。有人从外地念书结束,回老家特意来学技艺,裁缝还客客气气叫对方“小妮”。结果女生笨了些,手艺学得磕碰不说,才两个月就逃回家不做了,还到处说裁缝的不成,给裁缝气得不行,自此之后再也不收女学徒。
以前吃的不多,教会里的人手却是不缺的。即使是动乱的几年间,教堂整个毁去,当地众多的信徒仍是每日和其他非信徒人士唇枪舌剑,相互指责批判,也没落到彻底的下风。
我妈在教会进修是八十年代的事了,由于实在没有别的地方聚会礼拜,所谓的“教会”其实也不过是办学部后院里尚算平整的一块地面,里面的人还是熟人。有时是前家的哪个姨太,有时是旁家的哪个伯公,给他们小学教书的经常也是那几个人,不过我妈不用读书了。
我不知道我妈是否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对浪漫的癖好,提起《海的女儿》里,自己对“小美人鱼”的畅想。这是在《圣经》密密麻麻的文字里不被容许提出的疑问,那些人会给出答案吗?
我无法揣测,无论是翻译的经文里满心满眼充斥的“信”,还是那些因为“信”而令人无法跨越的教条,这些内容都难以通过分析去换得一个“浪漫”。
我极少回到养育了我妈的那个家乡,因为我妈不愿回去,她宁愿待在一个令养父母找不到的地方,宁愿待在一个陌生却没有“主”的地方,这是她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我不知道我妈究竟信不信上帝,但是我们家客厅的左墙壁上曾经真的挂着一幅《圣母怜子像》。自我有意识起,我和我妈一起去教堂的时候是少的,除了圣诞,她必然会骑着自行车载我去镇上千禧年重修的教堂。
去了教堂也只是旁观,在夜幕降临之前去的话,能看见几个特地穿着传统服饰的修士站在外面发册子,册子年年不一样,主题年年都相同。
我不认为天上的何方真的存在一个“上帝”,何况圣诞这个节日早已被商业化,所以我每次去教堂都只是好奇里面的情况。后面次数多了,连好奇都留不住,我也就不再和我妈一起去了。
有关我妈过去在办学部进修的经历,都是在我和她逛教堂时她透露给我的。我没法理解我妈讲这些给我是想说明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聊天,触景生情而已。
我妈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徒,吃饭没有忌口,原先她是不记颂词也不祈祷的人,但是在她和我爸离婚之后,她又开始逐步信教。
退行,退行。退行的原因之一是不想面对现实,于是放弃过去至今积累的知识,去追逐更熟悉的、更能让自己接受的情况。
自我妈往家里搬回那幅画像后,她有时会对其祈祷。我从来听不清我妈祈祷时的口齿,一是因为她只有在自己难受时祈祷,二是因为她祈祷的时间极短,她念的不是祷文。
我妈有她自己的坚持,就像她从来不在进入教堂时向十字架下跪,从来不说“上帝保佑”,也从来不向他人解释自己过去的经历。
我猜那是因为我妈对自己的过去失望透顶,而上帝从没让她达到过真正的幸福——即使每一次都很接近。
我解释过的,我妈不是个特别厉害的人,她在办学部进修结束以后出镇打工,她才发现镇外原来有那么多新开的衣服店,和过往看见的不怎么一样。
年龄一到必然要工作,我妈在服装城里做了售货,之后便是遇见我爸,去往青海。在那之后的详情我妈从未对我说过,不过据她本人所言,她和我爸在一块时,做过会计学徒、前台、服务员、零件组装、食品加工、搬货、洗衣、摆摊零售、果树采摘等等活计,除去临时工和实在没钱时想出的拾荒的法子,绝大部分工作干的时间都不超出三个月。
我妈和我爸在一起时基本是边打工边花钱,没有什么储蓄概念。他们一同去了很多地方,最后落到珠海附近,我爸将海员证续期之后重新回了海上,两人就再没见过几面。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至少三年,直到我妈怀孕回了内陆,确认我爸多次出轨,两人离婚。
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在珠海一个人待了那么久的,我没看见过她的结婚证,更没见到过她的离婚证。我爸从不给我妈打钱,她的积蓄总是零星。我妈不是个有攒钱习惯的人,有钱就要变卖成用品,无论这些东西对现在的她有没有用。
比如说,我妈有个爱好是买书。归功于镇上口舌生花的书店老板,我妈有空就去书店逛逛,一去就必定不会空手回来,买完书也不见她怎么看,就是放在那。记不清几次因为家里没钱把书论斤低价变卖,即使如此,家中书架与长台上也永远满满当当,摆满了书刊。可能因为有书看吧,我反而因此爱好起阅读,毕竟书里的内容总是令人想象力丰富,丰富到能够短暂的无需在意现实里的一切。
养育我的十几年来,我妈的工作也总是在换。可能带孩子就是不好找工作,也可能只是九十年代行情不好,到处都是下岗职工,所有人的工作都不好找。出于我妈经常换工作的缘故,我从不过问“来家里的人是谁”、“今晚上回不回家”这类事情,只要别饿死我就行。
我没上过幼稚园,因为我出生那会上幼稚园的人也不是很多,更可能的原因是我妈为了减少家庭开支选择自己带我。
我不是个上学的苗子,这点我很早以前就确认了。一是家里没钱,我初中时经常因为家里没钱而晚交学费;二是我不愿背书也没有外语天赋,学校里其实也没多少同龄人对我有好态度,最终肯定是只能上社会。
要论学业,我妈对我实在称不上高要求,最多是不让我逃学或是不写作业。在上初三以前,我妈是期望我考个好学校的,甚至还以为千禧年后的中专比高中难考。我没有和我妈解释什么,因为随着中考时间越来越近,她自己也看透我上不了任何好一点的学了,索性和过去一样不多过问我的学业。
初中刚刚毕业的我,不会知道我妈“心理退行”的程度有多严重,也不会知道我妈在缴纳完旅行所需的所有费用后,哪怕卡里的存款只剩个位数,也会对我宣称旅游团的报价“合适”。
十六岁的我只能愤恨,十六岁的我只会抱怨,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妈知道我没有钱,也不会浪费钱,所以她敢让钱款留到个位数,丝毫不顾及明天——就像最初,她不顾一切地跟了我爸,没有想过以后。
十六岁那年,我在我妈再度提及《海的女儿》这个故事时,我反问过她一个问题。我问她:“小美人鱼有想过她的未来吗?”
我妈告诉我说,小美人鱼从没在乎过寿命,她足够勇敢,所以她做了她要做的事情。
我其实真正想问我妈的问题是,小美人鱼真的想过明天吗?像你一样,你真的想过明天吗?
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相信世界永远照常运转,总有太阳会东升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