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者:水过村头一枝妖 更新时间:2025/3/9 10:00:01 字数:3499

七.

2006年的冬月,我的手里突然多出一笔钱。

感激所有在辞职时替我说话的人,虽然完全不记得是哪几位了。这不能怪我,彼时年纪太小,受到的口头威胁过多,辞职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同事的联系电话全部扔进垃圾桶。为了避免垃圾电话每天打到家里来,在我拿到本应属于我的钱后,我将家里的固定电话停了一周。

年终,听闻那栋酒楼又有几个人顺势提出辞职,但那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要和我妈去过圣诞。

教堂已有两年未去,多亏了上份工作,镇上最大的商超我都许久未曾逛过,没能仔细察觉到其中有什么变化。所以在我重新调节好自己的心态,坐车经过街道时,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

虽然我通常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土包子,但是我必须要承认,个人在集体飞速发展下的背景下,哪怕有略微一点的故步自封,都会成为埋葬自我的表现。

原谅我的词穷,我无法用确切的语言去形容这种冲击,只能这样去讲:好像身边熟悉的所有环境都在你不经意时换了副面孔,只有你一人在安常守故,毫无变通。

离校以前,周末离家的时间很少,校外能接触到的东西不多。我以为从学校毕业后无需再去背默内容,仅仅过了一年,我才发现社会上纷繁复杂的关系带给我的头疼绝不少于上课时的考点,记忆深刻到不知哪里去了。尤其感觉每天消耗精力的速度比流水还要迅疾,拥有除去招架工作以外的活力,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那时应当还未从“失语”的病症里面完全康复,只是心绪不再要紧地出现崩溃,就赶紧的出来透风,倒是没想过镇上有如此多的不同。中午去公交站坐的车,虽然是工作日,人也还是十分的多,各色各样的人为了各色各样的目的搭乘便车,吵吵嚷嚷。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座位,身体搭在靠背上,感受车辆行驶过程中的上下颠簸,上一份工作带给我的颓唐才有一种告一段落的实感,不再去想积囿于心中的晦暗。

幸好,暂时褪了工作;幸好,暂时不用考虑今日礼拜几。重新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对于拥有空闲的人是容易的。去往老街,看各路商铺张灯结彩,这也带给我了一个道理:因为过度专注于自己循环往复的生活,而去放弃观察个人生活以外的变化,实在是愚蠢透顶的事。

今年的圣诞办得似乎太盛大了,路灯被人装饰了蝴蝶结与灯球,LED的灯条上面满是星星,凡是做生意的铺子都愿意在门口点缀一下圣诞元素,加强圣诞氛围只为抓紧时代的潮流。

能够理解。商人无论处于历史的何种时期,他们总能敏锐地抓住众人内心的需求,接着以各种方式夸大它们,为自己谋取利益。我不是要贬低他们,我该谢谢他们抓住了圣诞这个商机。如果没有这些圣诞氛围的装饰,我心头的郁结还不知如何顺达。

巴士停定,原本要在老街下车,我妈一把拉住起身要往下走的我,哦,原来今天不去老街,是我的思维惯性了。过去我们到老街下车的次数很多,因为每次车开到老街后下车的人很多。

这是这个镇繁荣已久的老街,有太多的行人,有太多可以到老街去做的事。这几年来,助动车相当畅销,街头行驶的车辆似乎也变得太多,老街什么时候这样拥挤的?老街好像一直是这样拥挤......我看见百货超市的招牌挂上了圣诞花环,我看见服装店橱窗里摆着的圣诞老人正在招手,我看见珠宝行墙上贴着的大字写:“为迎圣诞,今日全场九五折!”,我看见我妈的手快要打上我,于是我眨眨眼,一屁股坐了回去。

我妈还在说话,可是车上的声音仍旧吵吵嚷嚷,我听不清太多,我也说不得太多,只能告诉她一声:“抱歉”,等待乘客下车,等待车门关闭。

“我们今天不是在老街下车吗?”我问了个无比蠢的问题。

“不是,我们晚上回来有时间再去教堂。”

“那我们现在去哪?”

“市区,先去吃饭。有一家新开的水族馆在人民医院附近,我们刚好可以去。”

“我们为啥要转车去人民医院......不是,妈,你有钱吗?”

“这不是还有你的卡吗?”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我原本打算把这笔钱存一存,想起我妈的消费习惯,突然大感不妙,今天怕是要将这笔钱悉数换成物件。不过钱只是钱而已,不花出去也不会凭空多出几分来,想了想还是释然了。

我和我妈不常出远门。这里不是我妈的家乡,自然没有亲戚家人能够串门,认识的朋友住得又多是邻里,几乎没有值得要特意远足前往的人。小时候去市区的次数是极少,一只手能掰的过来。

远行相当耗费人的精力。起码在我短暂的人生当中,每一次远行带来的都是痛苦大于收获的结果。这或许是因为我的见识太少,又找不到持之以恒的目标,至少我从来没有在脑中预设某个地方应有的样子,所以我始终无法理解热爱旅行的人在想什么。

我妈出门的次数很多,每天都会出门一段时间,但是在我印象里,她主动去市区的次数也是少的,更别提我们一同去往市区。我意外地感到有些兴奋,这是件稀奇的事情,更不用说还是在一个特殊的节日里。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继续行驶,新上车的年轻人穿搭都十分潮气,不同于往年清一色的大衣阔腿裤,今年大衣里面裹着的羊毛衫都缝上了英文字符。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从未自己买过,在许多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我妈在帮我准备,自己从未真正动脑考虑过生活中的细节。不过也无所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这里的巴士需要转车才能前往市区,市区的车辆要比老街能看见的更多,当然了,这里是市区。我只是一直在重复我所见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除此以外的事情,这更像是我妈的习惯,如果我不去问,她从来不补充额外的内容,所以我只能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依靠自己所拥有的经历,去尝试理解我不解的事情。

窗外的一切都在流动,我经常把它当成电视银幕,上面播放了水果摊、草坪、火车站、柏油马路、铁路轨道、老小区、天桥。天桥之后是医院,我们在医院门口下车,就像舞台剧里的角色,我们按照剧本做出举动,看不见的地方会有导演指点摄影师移动镜头。抬头,能看见摄像头时刻不停地在十字路口照相,我对着它摆了摆手,才扭头离开公交车站。

——人生真的会有主角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医院门口的人流不多,驻足的人更是稀少,出了拐角就听见乞子的扩音喇叭声延绵不绝。上学时听见写乞子的作文很多,文章也阅了不少,说他们是“好”的有,说他们是“坏”的也有。我们只是经过那人,略略瞥见他没了半身,举着一只木牌诉苦往生。

来不及想太多,我妈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期间不说什么。路边乞讨的人虽不多见,我们见过的也太多。给钱的人有,不给钱的人也有,只是我们今天做了不给钱的人。

没心情捐钱,因为没有钱。到处都是没有钱的人,到处都是为了赚钱奔波的人,反正都是讨钱,真要算得上平等,上班和乞讨其实没有贵贱。何况乞子远比常人聪明,他们懂得博取同情,毕竟人有太多,若是不直白地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谁很可怜?

曾经有很讨厌的人问过我:“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我很巧妙地问了回去:“那么有谁能够来可怜可怜我,给我不要的钱来让我吃喝玩乐。”

“是你吗?把不要的钱给我,我也躺在地上假装半身不遂,就当施舍给了乞子,我都会发自内心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很奇怪,平常我不会突然想起这些。正吃饭呢,嘴里突然没了滋味,想来是上海人的口味淡,不适合我。

店家的名字就叫“老上海菜饭”,开在医院附近的店,饭菜味道都淡得出奇。我妈见我撂了筷子,问了一句:“咋不吃饭?”

“没事。”

大概是被久远的记忆气到再也吃不下一口。我想不通,自己也没想过一夜暴富,怎么刚出社会就被报复成了这样。

“这菜淡出鸟了,吃不下去。”

我妈还是在吃饭,我看着她,觉得其实生活也不是过不下去。

我说:“不如你做得好吃。”

我妈嫌我胃口挑,没有继续说话。无言当中,我接着想起那个对乞子大发慈悲的同学,他家里相当有钱,看过的书比我还多。我一直认为是他家里管教的严,以至于看书看得脑子都有病了,认为天下活着的人都该化身佛陀,竭尽全力地扶危济困,四处大发善心。

啊,我明白了,是我们太平常了,没有缺胳膊少腿到可以换取人的怜悯,所以苦也难言,只能吃进去,咽进肚子里,直到撑死。

“再吃两口。”这是我妈说的话。

“我不吃。我吃饱了,我不想当个撑死鬼。”

“你不吃晚上也没得吃了。”

所以我再吃了两口,又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嚼完,我开口问她:“妈,如果我病了的话,其他人会救我吗?”

“你吃饭的时候乱想啥呢你。”

门口有两个人进来,就像十几分钟前的我们,朝着老板喊了自己吃的东西,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有。”

——人生真的会有主角吗?

我又是否会沦落成为乞子?

我突然有一种倒错感,过往的记忆与现在的经历正在交替,我好像意识到了很多,却一闪而过,什么都抓不住。

门外有拖拉机经过,很吵的声音。我放下筷子,下意识用手抹嘴,我妈掰开我的手,拿了手巾把我手上的油擦去。

这一幕很有镜头感,我想。似乎世界的所有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尽管到处都是摄像头,却没有什么值得瞩目的主角诞生。

为何两千多年前有那样一位神子,誓要宽恕所有人?

我很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但是我妈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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