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把我妈拖出馆后,两人晒了许久的太阳。
晒太阳有助于人转变心情,但是我不喜欢刺眼的阳光,尤其是直视太阳,这对眼睛不好。我妈很喜欢望着太阳,不知哪里学来的习惯。
我很累,拖着一个人走动让我相当疲惫。一边要注意脚下安全,一边是要了命的喊,让我妈“动动”,她脚都不抬一点。我把她弄到广场花坛前的长凳上,自己也倚在凳背上面,意识好像死了一回。
我妈顺着我摆的姿势抬头望天,我注视着她因为直视太阳而眼角流泪的样子,我说够了,“够了!”,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说。我不知道我在“够”什么,我只是想抱怨,却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
天空像是块蓝色的抹布,时不时飘来白色的脏污。有人会把飘浮的云比作动物,我很少去做这样的事,因为看不出天上总是飘着的云有什么特殊,它们只是云而已。
这种视角下,人和建筑都做了四十度左右的旋转,我们踩在一个悬空的地方,下面是分隔花坛边缘的大理石板。远处有很多人,近处也能看见人,人来人往,人来人往。
我妈还在看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和她从来没有一块像样的手表。我不明白天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天空除去“天空”这个词本身代表的意义,“天空”里面还有什么内涵。
无聊够了。够了吧,再怎么说都够了吧,待在这有什么意思吗?这里又不是家,哪里都不熟悉,家里有书看,更不用提出门就能吃到的五角钱豆糕,我能吃一辈子家门前的豆糕。在这里,买什么都贵的能要我命,浪费在这的每一分钱都像是在嘲笑自己过去打工时的拼命......凭什么?就凭这些鱼?那我岂不是连鱼的价值都不如?
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愤怒,已经无所谓了,真的。反正做什么事都是在浪费生命,时间用在休息上会和用在闲逛上有所区别吗?不会的。我又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做点评师的志趣,逛水族馆就完全成了一件没必要的事。
我想通了。从一开始,从产生踏入这里的想法开始,我就错了,我就不该有期待。既然没有工作,我现在的所有行为都不会对社会产生劳动价值,我就是个脱产者,除了回自己的家,身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我还能坐在这里的原因,无非是我妈提议要来,我得陪着她,因为她是我妈,仅此而已。时间无所谓浪费,社会不在乎我的时间,而我要是不拿时间换钱,我只剩下不知尽头的时间来挥霍,我除了挥霍还能用来干什么呢?它们又不属于自己。
我不想聊那些为了赋予价值而说的浮夸赞美,我也不想回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励志标语,我厌了,就在我试图通过想象与期望来说服自己让人鱼演出值回票价,却被他人轻易摧毁心态的时候。我不再相信天花乱坠的宣传,上学时我写了够多赞词,但是我根本不想看出任何“别的”东西,云就是云,花就是花,树就是树,人就是人。
一个词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已经含盖了它所有的意义,它应该是“不动”的,可是现在,我唯一能看见的静止不动的东西,就是钢筋混凝土盖起的新楼。树叶在动,花草在动,人员在动,气球、云、卖烤肠的机器、不停向上喷涌水汽的喷泉......我听见我的嘴里发出叹息,我听见我说:“我累了。”
我是说,至少对我来说,无论是希望“奇迹”发生,还是期待“幻想”成真,都是很愚蠢的事情。为什么要对其他事物抱有希冀?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而面见历史,除了活着以外,我们没有别的选项可走,其实所有行为都很徒劳。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无法用唇舌表达,从来没有人教会我:如何将心意用语言来传输。我只能用我学会的方法说些没有必要的话,像是“够了”,像是“累了”,我习惯了这样说,人没有必要永远把话说清楚。
我能看见我妈想说什么话的表情,她的嘴唇被眼泪糊住,也可能是鼻涕。大概过了十几秒钟,她哑然,在几声呜咽后不再尝试发出声音,或许是眼泪哭尽,终于闭上眼睛。我妈发声时做了口型,我没心思分析她开口为了什么,正如我所说的,我累了,我不是唇语方面的专家,她这时候说的大概率不是太有价值的话,所以算了吧。
时间过去,想起在门口着急入馆时的自己,有些心生讽刺。我掰着手指算时间,自己和自己比拼,想着是数先数错,还是内心先无聊透顶。结果是我妈先一步赢过了自己,她坐起来,就像她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手把眼泪擦干,接着假装自己之前的崩溃从未发生。
“有手巾。”
“......什么。”
我伸出自己的手,原意是想指一指我妈身侧的挎包,却发现自己手里其实就有手巾。我把它解下,折叠,然后递给我妈擦脸。
我很早之前就可以干这件事,但是哭到兴头上的人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给自己擦脸,他们只会哭,哭到满意为止!别觉得危言耸听,我又不是没做过擦脸的活计。小学时遇到有个女同学哭的和傻子一样,因为她的作业被人以玩笑的形式丢来丢去,然后就开始在那里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当时还小,不知道这个道理,出于好心给人无偿擦脸,擦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擦干净,我简直气急,再也没主动帮人抹眼泪。
吸气。还好我妈不擤鼻涕,流泪都不出声,这样用手巾一擦,无论脸上布上,都不会很埋汰。仔仔细细擦完,我妈一脸神情恍惚,眼神呆滞,话音也糙,嗓子跟吞了把沙子似的,她问:“这块布哪来的?”
“你眼睛哭来的。”我说,“简直丢人现眼。”
“真的?那你不提醒我点,丢人现眼到家了。”
她笑了,很容易就笑了;笑得有些苦涩,笑得有些勉强。我望着我妈的笑,我也很想发笑,那种打破平静的笑,那种哈哈大笑。我没有,微笑都没有,我只是拎起我妈的胳膊,让她起来,要么走去别的场馆,要么回家。
我妈起身时撞上了长凳的扶手,她说自己的视野太过模糊,一站起来连方向感都尽数消退,脑子晕乎,只敢在原地打旋。我奚落她直视太阳的行为,过久的注视导致她的眼睛暂时性失明,所以我还是只能扶着她,当她的走路辅助工具。
这倒是没关系,只要不是留我一人清醒,我就没有那么迷茫前途,焦虑也能得到缓解。我搀着我妈,一步深一步浅,两人三足式的走,走的很滑稽,走的很瞩目。我记得我们最终是怎么逛完水族馆的,在抱怨和牢骚声里互助,偶遇好心的大哥给我妈滴眼药水,滴完之后她还是一副半瞎的样子,却坚持不要去医院治疗,声称过几天就会好,凑合了一下午。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我们又走了多久。我先是去拿了地图,然后到另一个场馆去,里面主要是展览一些古代海洋生物的化石遗骸。我妈看不清字牌上的字,我便念给她听,一字一句,像是优秀的点读机。念到后面我喉咙都渴到冒烟,读着读着就有几个字读劈了,说话哑的和我妈一个样子,她才让我不用念了。
好了,我们都非常惨了,一路上许多人对我们侧目,甚至是谦让,鱼贯的人群都为我们留出了通过的缝隙,简直是赤裸裸的同情。虽然我们是既得利益者,但我还是为此感到些微羞耻,只想尽量加速通过一下,结果在出口处摔了个人仰马翻。
倒霉,倒霉透顶。可我也不能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说些抱怨,都是作孽。费劲爬起,从出口离开,水族馆的入口和出口互通,我们路过水族馆门口,路过十字路口,路过“老上海菜饭”,路过居民区的边缘......
扶协着走出水族馆时,我觉得自己渴到能够喝干一整池的水。明明水族馆内到处都是鱼池,水却比外面翻几倍的贵,一瓶健力宝要八块钱!我说不如把自己买了看看有没有八块钱,我妈说以我的智商连吃带拿的肯定有......之类的云云。
我们就这样闲聊,如此路过人民医院,正巧瞧见两人在医院门口吵架。他们互相对骂,骂的都是不堪入耳的本地方言,为的是其中一人姥姥的扶养问题,说谁谁该多出钱,谁谁该如何如何。
我拉着我妈想要进去,我妈有些畏惧那两个人,说的是“不用了,过两天滴药水好了”。我不同意,到门诊挂号去,却发现离门诊下班就差半小时不到了,只有儿科、妇产科和急诊全天待诊,现在挂号排队来不及,我妈自己主动拉着我走了。
“看得清吗?”我问我妈。
“晕。眼晃得很,跟看门上那玻璃膜似的。”
“跟近视差不多?”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近视。没事,以前也有过,几天之后好了。”
“你以前也有过?!”
“昂。”
我不知道这回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瞎”过,她没提起我没问起,记忆里对她的这种状态毫无印象。
“啥时候?”
“害,你那会还一咪咪大,哪记得什么事......”
也就是说,我妈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失明”,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隐瞒的病痛。
我意识到这件事时,心跳蓦地慢了半拍,无以言说的恐惧窜上脊背,气一下子没顺上去,狠狠咳嗽了一声。我妈很奇怪地贴我脸瞅了一眼,问我咋回事。
“没怎么。”
我很心虚,心口不一地说是自己渴得难受,我妈就拉着我去医院门口卖水果的摊子上买了两瓶哇哈哈,盯着我一口灌了半瓶下肚,两人这才不再提及此事。
我能说什么呢?我该说什么呢?我要怎么说呢?好像什么都说不了。事情已过,再去做口头上的弥补不就太伪善了。何况我也弥补不了什么,我不是医生,在我妈眼疾复发的情况下给不出专业的建议,我只能扶着她走,从行动中弥补我过去犯下的眼拙,而非一改往常的为他人的受难痛哭流涕,只做表面功夫——给谁看呢?感动自己吗?
人其实很坚信自己眼睛见到的东西,若是有过视力的人失去眼睛,我无法想象这个人该如何生活到老。眼睛很重要,尤其是对于那些戴眼镜的人,他们应该深有体会。但是我不带眼镜,我只会嘲笑那些带很土很丑的眼镜的人,因为我一直为自己的视力引以为豪。
我不想让我妈戴眼镜生活,更不想让我妈变成瞎子,我为此恐慌,认为她不该瞎也不能瞎,否则我该怎么办?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怎么相处?这都是太复杂的事情,一弄不好就要出问题。
“妈——”
我刻意拉长了声音,长得像警报笛发出的动静。我妈很不耐烦,她问我咋了。
“妈——妈——妈——......”
“干啥!”
“你说你这个样子会不会瞎啊。”
“不会。”
她摆了摆手,像是很习惯这种状态的自己,朝前比划了两掌,说自己感觉久了也没有很难受。我看不出来我妈是装的,还是真就没有太大问题。我的眼睛虽是“好的”,却经常失灵,没法通过观察得出自己想知道的真相,我只能妥协,因为我妈已经自己给出了解决方案。
“只能买个眼药水滴滴了。”
“成。”
我只好应一声“成”,我也不知道我能多说什么,得了病总归如此解决,开药呗。没人会希望自己一直病着,也不会相信自己会一直病下去。或因为自信,相信苦难砸不上自己,相信自己没有倒霉,相信自己会康复如初,所以在健康时毫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因为这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去行使的权利,作贱的都是自己,别人犯不着去监督。
我是这样,我妈是这样,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是这样,因为过往没有药的时候我们也是如此生活。或许忍耐是一种传承,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流传下来的优良品德,我们没有多少机会去矫情造作,干这种事首先得有人心疼,其次得端得住身份,否则只会成为讨钱的乞子,或是谁都不稀罕的废物。
我们没有在医院配药,去的是医院附近的药房。走出医院的时候,门口吵架的两人还在吵,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阻拦他们,或许是矛盾真的到了不可调剂的程度。至于他们口中的“姥姥”,已经在无数次互喷当中因为能动性的丧失,彻底沦为了可以用金钱衡量的一般等价物。这和废品的区别不大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与错误。
我们路过他们,就像前不久我们路过乞子一样,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