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我们坐243路公交回程。
其实时间还很早,最后一班晚公交在十点。出于我妈的眼睛问题,我们选择回老街过我们的圣诞。
水族馆虽然在宣传时带上了圣诞节,但是内里符合圣诞氛围的装饰凤毛麟角,“圣诞老人”都不乐意卖几个。不过就按水族馆内的高标准消费,即使它卖,我也不会去买。
其实公交车转17号路线可以去步行街,听闻那里也有一个教堂,我和我妈都没有去过,可以一看,顺便能在附近逛一圈。这是最初的打算,但计划跟不上变化,我不能扶着我妈去一个我和她都不熟悉的地方,我不同意这种存在风险的事,所以采用作为妥协的备选方案,我们返回老街。
老街就是老街,在圣诞的氛围里,很多人在这里下车,很多人在这里闲逛,行人比中午经过时见到的更多。下车时,我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现在有风了,北风刮着脸很容易感觉到凉意。
我妈习惯性想牵我的左手,手上传来一阵刺痛,我尖叫一声。那块破了的皮变得有点粘,一层褐色的分泌物黏在那块表皮上,不清楚专业名称叫什么,它现在远比最开始的时候痛。
“你怎么回事?”我妈问我。
“你说这怎么回事?你抓的!”
“我不知道啊?”
“我.....行。没事不要抓我左手。”
我把我妈的手准确地勾在手臂上,下车,沿着盲道走,大约每半分钟就要避让一次行人。盲道的规划很不合理,盲道上有水井盖,有电线杆,有直角转弯,有人把车停在盲道上,有人用门口装饰拦路。一个晚上我的脚趾被撞了三次!整整三次!我痛的前仰后合,都是为了防止我妈撞上什么东西而让自己先撞上了,这种事完全没地方找理去。
我不太知道自己能去哪,但是我妈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她瞎走什么劲,我就陪着她走,一直走到我和她都饥肠辘辘,也没进去哪个商店买点什么吃的食物。
我受不了了,在一个T形路口停下,走到这里已经离老街十分偏远了,而且这也不是去往教堂的路线。开在我们正对面的是一家生鲜店,名字叫“和氵羊生鲜”,三点水后面接着的“羊”往下掉了半个字的间隔。这地方我熟悉,因为往左走两条街就是我的中学,往右走是公交车的下一站,车站正背面有一家我上学会去吃的华豫粉店,一想到店名,这家店汤粉的味道就能从舌头根翻出来。
“看得清对面那家店名字吗?”
我指的是正对面的那家生鲜店,我妈说看不清,于是我又问她要不要就地吃点什么,毕竟这里的味道我们都熟悉。
“不知道。”
“这里都没有高档餐厅的,那你要吃面、吃馍还是吃啥子?”
“不知道。我要喝汤。”
“面?”
“不吃。”
“华豫粉店?”
“腻的。吃十几年了都。”
“福建肉燕?”
“那玩意吃不饱,吃跟没吃一个样,就一碗汤。”
“那喝牛肉汤?”
“牛肉汤吃几片牛肉啊?贵么贵个哈人,还吃牛肉汤,我看你像个牛肉汤。”
“你付钱么?不是我付钱么?都出去吃了谁在乎这点事。我们去春迎大酒店左边的蓝天小吃,这个点去他们盒饭刚开始。”
“不成不成不成,他家萝卜汤吃出过臭大姐,见着就犯恶心要呕了。”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你出来吃饭吗?你就问。”
“那吃饺好味?”
“不吃。”
“饺好味你都不吃?你去灌北风吧你。别吃了,回去做饭。”
“不乐得做。家里没菜啊,你还吃面糊啊。”
“你做我就吃。”
“你想吃也没得吃,自个做去,我眼睛看不见。”
我呼出一口气,气在呼出口的瞬间具象化的成为了雾的样子,又被风刮回脸上。“呸呸”的吐了两口,感觉像是吃到了自己的口水。冬天在外面走得久了,不仅膝盖骨撑不住,脚脖子也冷得很,受不住风吹,腿会不自觉打颤。这个时候的太阳都快落空了,再漫无目的的逛下去,我们今晚谁都别想吃到晚饭。
这里倒还是一副老样子,街边几乎没有变化,或许是因为这里住的人多,除了春节期间会贴大红,老店一年四季都是那副装潢。至于食物,我也在别处吃出过虫子,自己家都吃出过,只是没有我妈吃出“臭大姐”那么严重。要这样看,蓝天小吃确实不行,但是附近能吃的“汤食”我基本都报上了,我妈居然一个都不想吃。我很饿了,中午本就没吃多少,要是真的等到回家吃饭,我就要饿扁了。
“妈。”
“咋了。”
“我饿!你这家不吃,那家不吃,你好歹说一个能吃的出来。”
“......”
我妈试图在我问问题的间隙遥望太阳,很显然她不知道吃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吃什么。我把我妈的头扭向我,很严肃地说她的眼睛不能再望太阳了,即使是夕阳,阳光已经不如午时那样刺眼。
“你这个时候不说‘不知道’了?太阳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理解。”
我妈眨眨眼,然后重复了一遍:
“你不理解。”
“你不说我理解个屁!”
受不了了,一刻都受不了了。这是我该理解的事情吗?难道我还不够包容吗?我不想和我妈吵架,所以一直没有驳斥她对我的一些不该是母亲对孩子的行为。我又饿又累,我做不到和一个心理出问题的人同频,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我不是万能的人!我不能一眼看透别人的思想,我做不到,所以我才要问,可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抓住我妈的手,我问她你现在要吃什么,你什么都不吃我现在也要去饭馆吃饭,我管你要吃什么呢,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汤。”
“你说啥汤,能不能说点明白话!”
“汤。汤!——金汤鱼与啫啫煲!绿豆带子、杏仁糊、海鲜粥、莲子百合羹、马蹄、荔枝、椰子鸡、豉油鸭……”
[这些都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又一次的触底反弹,我妈在冷风中报出了一堆是菜名又不是菜名的字眼,她报的很欢乐,手却又攥得要把我的手腕拉断一般紧。她像一只被压抑至不知身处何处的虫,身左身右都是泥,却渴望在洞中探寻出自己心中的天堂,在那里破茧涅槃。一个北方人渴望南方的暖洋,渴望疯了,在寒风中憧憬幻想,假装它们就藏在这里,因为她曾经拥有。
虽然类比的很不对劲,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那个最后一个路过小女孩的路人:十二月的寒风能让风餐露宿的人冻死街头,目睹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重复地划着唯一能给她带来温度的东西,却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也许“他”是想要买下女孩的火柴,但他停下步伐,只是望着女孩凭空燃尽了自我,不再苟活。
不,不对的,这都不对。我妈不在丹麦,我也不曾目睹过谁的死亡。即使钱不厚重,手里的资金也足够让两人温饱,我们不会在冬天冻死,这种事情不会成为现实。
“不要再喊了。”我说,“我们去吃煮鱼。妈。”
“不要再哭了。”
泪水也能蕴出雾气,风一吹什么都消失不见。我妈说的这些,我只听懂一个“金汤鱼”是鱼汤,别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猜那些是我妈在珠海遗留的一部分自己,这些东西组成了她过往一半的颠沛流离,所以痛苦,所以哭诉,这不是很难分析的事情。
我牵着我妈的手,侧着身子引领她往我的中学走。短暂地,一种记忆回涌,时光宛如倒流,过往的经历重现于世,只是这次是我带着我妈,我和她的身份好像调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