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水过村头一枝妖 更新时间:2025/3/17 10:00:01 字数:6185

十一.

走吧,走吧,人总不能不吃饭吧。

百味香菜馆是中学隔壁有名的店,去吃的人不少,不过我只去过一次。得益于初中得罪了大把脑子多少有些不正的同学,那会儿找我茬的人可多,信赖我的人极少——因为我生来没把,凶得没有女子样,还没父亲。早晨或放课后若是一个人出去吃饭,五次有三次免不了和几个瓜皮打照面,至于处理的文不文明,则完全取决于他们。我不去那儿吃饭有很多原因,一是钱不够我搓好伙食,二是有钱也容易被那帮子家伙搞翻,三是在那里吃饭的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买单,而我妈从来不去那吃饭,她也知道那里伙食贵,所以只会去别的便宜馆子。

做炒菜的店常见,生意兴旺是少数。百味香菜馆因为离学校近,客源不断,口碑不断,我打算带我妈去那。虽说这家馆子满座是常事,而且我对于它做不做鱼这件事是不清楚的;若是不做该怎么办,我没做另外打算。这里不是珠海,我不可能陪着我妈满地找广东菜,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进馆子里,热闹十分。今天是圣诞,这家老板会做生意得很,不仅免费送可乐汽水,老板娘还说今日饭菜结账送苹果。大厅的七小桌全部坐满,也有学生在聚会,三个大桌则是不同的几家人在吃饭。在我看来,这里远比那些叫“酒楼”的饭店更像“酒楼”,气氛更松弛,不会令人感到拘束。

我不知道楼上还有没有空位,一眼瞅过去简直人满为患。本想去前台找老板娘问话,却瞥见几个相当熟悉的面孔在大吵大闹,他们人手一根黄鹤楼,桌上摆啤酒。我想潜过去打他们后脖子,但是我妈还在,而且有人看到我了。

“耶喝!是文姐。好久不见咯!文姐今年怎么样?咋不和咱们联系。”

一声贱音穿透了由人群组成的壁障,一下子让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还若无其事的朝我挥手,也不知道关注下场合。

“丁鹏!”

这回我真受不了,跑去不由分说就抡了他后脖子一拳,扯着我妈过去的。毕竟人名都喊上了,再不过去露个脸就太不礼貌了。

“诶——哟!你——做——啥——”

“你别吵我。”

我用手肘怼他头,丁鹏用一只手防,脑袋擦着我的手肘过去,整个人顿时就滑桌子下面躲着了,上学时我没少因为他嘴贱打他。

“你好暴力,文姐。”

“那也不是一时半会这样了。”

说这话的是金盛光,一个永远把头剪得和光了一样的学渣。

“但是你们五个大男人围一张小桌子吃饭,丢不丢人。”

“评价我们还能轮得到你?丢啥人啊!丢啥……”

这次大吼大叫的换成了石磊磊,坐他侧面的卞兰亭边压侧身防着桌子底下的丁鹏乱动,边拿馍馍堵石磊磊的嘴,现在他看起来也马上要掉下去了。

“嗯?……诶。你们这都做什么呢。至于吗?对吧,吴文。”

黄君看热闹不嫌事大,倒是没做什么滑稽动作来迎接我,这不是他的风格,只是拿起啤酒瓶,对着我敬了一口。他是第一个看见我身旁还带着一个女性的人,所以这口酒只喝了一半就一副要喷出来的样子,低头用手巾掩饰着擦嘴,接着一把将桌子下面的丁鹏从他脚上拉起。

“嗯。”

我对见他们没有很高的兴致,所以也没有很仔细地回答他们。趁黄君擦嘴的工夫,我把丁鹏坐的位子拉开,然后让我妈坐下了。我妈起初相当抗拒,但是我力气更大,摁着她肩膀就给她坐那了。这张椅子我再去坐其实不是很合适,但是我妈是个外人,她可以占丁鹏的位子,这纯属丁鹏活该。

“伯母好,让您见笑了哈。”

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见过我妈,但丁鹏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子的人,所以他起身后第一个把烟灭了,向我妈打了招呼,金盛光是第二个。石磊磊则是把嘴里的馍吐了,仍旧一脸不屑,他在这几个人中最看不起我,上学时论骂战又骂不过我,脾气犟得很,不过我也不在乎。

我妈和他们客套了几句,我不确定她是否记得这几个人,要论上学时和我聊天最多的也就他们,但是我们没一个能和“有出息”挂钩,包括我也是一样。有老师把我们称作“蛇鼠一窝”,我是最甚,因为我不仅和他们混一起,还给他们作辩解,说我是丝毫不为“未来”考虑。

好了,“未来”来了,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未来”,那我确实遭了报应。一年过去,他们身上没发生多少变化,或许是几个人相约一起工作的缘故,他们并没有成为社会上的该溜子,使得一眼看过去,都多少像是个人。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化肥厂。” 卞兰亭问我,“当时毕业时说的一定要来,我和金盛光一共找了你四回你都不在,丁鹏去你家找你也没消息。”

我站在我妈身后,卞兰亭谈起的这个话题让气氛一下子变冷不少,丁鹏也扭头盯着我说:“是啊,文姐,你要有什么情况好歹给我们个准话吧。半个月前我还打你电话,接都没接就挂了。”

“那会是自动挂断。抱歉,我把电话线拔了。”

黄君听得嗤笑,他把烟灰一弹,自以为是地戳穿我道:“哪有什么自动挂断,你上学时不也不接人电话。”

这个问题总是要有个解决方案,但是我不想解决,所以拖延,我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情况才一直做这种事情。我毕业时做的事和我辞掉上一份工作时做的事情一模一样,拔掉网线,不接任何人电话,因为我讨厌应付不必要的交流,翻来覆去地讲,讲到口水都流尽了,到头来还是只有几句有效交流,有那时间不如多看两本闲书。

但是这种事情一直捱着,总有一天会生事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不会去想自己要怎么应对,我都选择“捱”了,哪还有心管那么多。只是这报应发生在了今天,我不挨也得挨,除非说一个值得人信服的理由。

“我和我上司闹得很不愉快,那会我在处理生活上的事,电话打来的都是垃圾电话,所以没接到,我以为没有人找我。”

这当然是假话。实际上来找我的人不少,但是我区别不了这些人是来寻衅滋事,还是来找我叙旧,所以我看见旧识就躲。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二者对我而言没有区别,我就更没有必要搭理他们。也就是这种原因,我的人际关系一直不怎么样,一旦两人没有必要联系,我就会自行断掉,打理人际也很需要精力,我没有多余的耐心去做这种功夫。要不是我和他们在上学时实在太熟,我估计自己这会儿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化肥厂。”

看样子黄君要对我追究到底了,但是他这种询问态度搞得我也很不开心。他以前追求过我,我知道他打我电话的次数最多,更是第一个知道我去别处上班的人,我给过他原因了,只是他一直不相信而已,所以我说了和之前一样的回答 。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想去而已。何况你才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说‘一定要来’,还是让人带的话,完了,就没了。你才什么意思,这是要我猜吗?我不去不是很正常吗?”

“啊啊,不是,君哥不是这个意思,文姐你别生气昂。”

丁鹏劝我,一旁的石磊磊受不住了,他破口骂了句脏的,“不就是嫌化肥厂脏吗?你滚过去给‘琼岚轩’当鸡,*逼*都让人日*烂了,底下脏得都不如屎。”

“你说得你*日*过似的。你解开裤头撒泡尿看看自己有没有二*寸长,哦,长红球生性病,你连你的蛋*卵子都给你望不见了。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呀,你爸不日*你*妈你不得从屎肠子里面钻出来,好的到哪里去?”

“我有二寸长!怎么没有!”

石磊磊的脸颊肉眼可见变得赤红,可能他已经喝挺多了,把手上的啤酒一次性喝空以后竟然真的要伸手去拉裤腰带。卞兰亭见况不对,跟哄孩子似的把手里的酒推给了石磊磊,“好好好,你有,你行,行了行了……喝你的去吧。”

这下换我笑了,笑得合不上嘴,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看他要拿个尿不湿兜裤子,头脑不清醒,尿不出来。让他解吧,要不换个开裆裤更直接。”

“是嘞。他也没个脑子,文姐你别在意,他不是那意思。”

丁鹏接话接得快,他一直这个样,啥都和稀泥。我没为难他,我说:“小七石想着给你们君哥出头呗。他想这两句憋了多久,快跟我说说。”

金盛光抢答说:“诶,这我知道,七个月整!”

“他也就这点出息。”

我左右搓了搓我的手,准备去柜台也拿瓶酒。我妈一把拉住我袄子的一角,问我要去干啥。

“额……啊。拿饮料去。这里不是可乐免费吗。”

“你给我也拿一瓶。”

我使了使眼色,丁鹏会意,“这必须得我去啊。”说完,他先去挤出去拿了。

饭桌这下只剩四个男人,我指了指石磊磊,又指了指金盛光,往左挪几下到卞兰亭身侧,他一脸雾水地抬头问我干啥,我弯腰跟他附耳道:“你跟盛光想办法把石磊磊弄外面去吹风,我有话和黄君说。”

卞兰亭一脸诧异,他问我:“那丁大鸟回来怎么办?”

“我把那瓶果汁让给他,他自个能乐半天。而且他有胆量偷听也没胆量说出去,我会让他跟我妈呆着去。”

卞兰亭看了我一眼,看了桌上的烟一眼,又扭头看了黄君一眼,使劲把自己口水吞了。他艰难地站起来,编了一个非常没品的理由让石磊磊陪着他上厕所,同时让金盛光也跟着去。金盛光跟个傻子似的,脑子没转过来,说自己不去。我对着他说:“去呀。为啥子不去,别到时候尿急。难不成你下面也没二寸,不敢示众?”

“我!这有什么好亮的。”

“有尿就撒,憋急了多不好,你看小七石就是憋了七个月给憋坏了。你得陪着他去,不要到时候他出问题掉茅坑里,就因为你没去看他,给他淹死了,这多不好。”

“那我去了。”

“去吧,去吧昂。慢一点撒。”

说服走了金盛光,现在场上就剩一个男人了,他一个人歪着头,全然不看我的小动作。我走到他对面的位置,用筷子把桌子上的残羹撇到角落,正襟危坐。

“黄君。”我说。

黄君还在抽烟,就是一根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也没注意。我在桌子上随便找一盒黄鹤楼抽出一根丢给他,他又丢给我,自己从裤兜里掏出他自己的烟盒拿了一支,这才看见他抽蓝牡丹。

“其实小七石说得没错,我不去化肥厂是因为它是‘厂’,我不想进厂。因为我不想穿蓝色的工服,和其他所有入厂的人群混在一起,在我看来这和上下学没有任何区别,而我最讨厌的就是做重复的机械工作,你知道我怎么看待那些死读书的人,你也是一样。”

“你是瞧不起我吗。”

“你是这么蠢的人吗。你要是真是蠢货,也不至于成他们这帮人的老大。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我不去就不去呗,你急眼做什么,还一直急眼。厂里难不成真的一个漂亮小妞都没有?即便真的没有,社会上你总是能找到更好的,何必找我。”

黄君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出能说什么,只能又吸一口烟。由此又过了几秒钟后,他才有空说:“早知道你今天来这吃饭,我就不带那帮蠢驴来了。”

“有区别吗?而且你不会不带他们,今天是圣诞节,是应该出来。”

我沉沉呼了口气,下一口烟火气呛得我气管生痛,不习惯了,在离开他后我没再抽过烟,连烟味都忍受不了。我想,如果他们这几个人都不能坐大桌子,只能挤着一张小桌子,这里肯定没座位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不再成立,那我其实没必要再待在这里。

“黄君。”

我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我妈还在这里,很多谈感情的话都不适合说。恰好丁鹏拎着两瓶可乐回来,咯吱窝里还夹了罐啤的,一脸纯真地说拿来了。我把可乐递给我妈,自己接过另一瓶,不打算继续逗留。

“你们还吃吗?”我问丁鹏。

“吃啊,怎么不吃?”丁鹏坐我旁边,黄君一下子把头摆正了,他把烟拿下,朝着丁鹏特地说了句:“不吃了。”

“啊?咋说不吃就不吃了。君哥你?”

“买单。”

黄君把皮夹子拿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元交给丁鹏,丁鹏屁股还没坐稳就急急忙忙去结账了。

“咋。浪费?”

我瞅着桌子上的菜,一碟猪耳一盘鸭,四个炒菜一盆汤,因为桌子太小餐盘都叠起来放,看得见的菜基本只吃了一半,酒倒是开了满地,真说吃饱了只可能是喝酒喝的。

“你和你妈到这不就为了在这吃饭。我和兄弟们先回去了,不行?”

“行啊。但是你以后都别想见我咧。”

听见这话,黄君烟也不抽了,顺手抄起地上的酒瓶往桌子上一磕,弄出可大动静。他问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你一直有意思没说。我不想猜了,不行吗?”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

我嘴角扯起来了,不急不慢地喝着可乐,现在急的人是他,心里着急的人一直是他。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讽刺于他什么都不知道,讽刺于他不信任我。

所以我缓缓说,一字一顿地说:“对我,你不一直这样吗?我能说清楚什么,取决于你心里想听什么。你没否认石磊磊说的话,你也没阻止其他人在背后议论我俩。我只是想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

“余情未了——总行了吧。”

我就笑,听到这种话我很想笑。我说:“你觉得我不跟你走一路是什么原因?你和我关注的东西不同,因为你身边还有这群弟兄。我没有,我身边有什么?我的身边被你弄得还剩什么东西?你以为我宁愿这样啊?你们有心思逼着我做各种符合身份的事情,只是我心大,我不计较你们满口黄话,因为我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回头路走。”

黄君被我弄得一句话没有,我接着问他:“你以为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你摸着你的心想想,你信他们吗?你信他们还是信我。你觉得我在酒楼里工作就是脏了,不就是因为你是个男的在厂里干活看不见我怎么活着吗?你还把我跟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你有真心去了解我吗?”

我很冷静,我都不理解我为何能如此冷静,是因为我跟他并未彻底说过“分手”这二字的缘故吗?但是我跟他的感情着实是走到尽头了,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才是常见的情况。

“……”

“我说成这样,够清楚了吧。”

我起身,不管这几个人到底吃完没吃完,一瓶汽水根本不够填肚,我得再找家餐馆。扭头却发现丁鹏拉着金盛光、卞兰亭正大光明藏在隔壁桌凳子后头,三人整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石磊磊估计是真的被落在厕所里了,他们现在正试图转移阵地,这几个傻子发现我看见他们了之后,丁鹏试图通过对话转移我的注意力,大声问了一句:“说完了?”

我真受不了他们。我说:“我说完了。你们继续吃吧,我准备走了。”

“别啊文姐,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和我们聚一次,留在这里吃顿饭嘛。”

丁鹏顿时哀嚎起来,但是桌子上实在没法再加菜了,就算我再怎么不嫌弃他们,这张小桌子也实在撑不住七个人坐。

“不了,放过这张桌子吧。”

我扶起我妈,却发现她只是一直在座位上抠手指,我不记得她知不知道我和黄君之间发生的事,或许不知道?所以在父母面前和不是父母的人谈感情就是会很尴尬,我也没法和我妈多做解释,硬着头皮想牵着她走。这时候黄君说话了,他咬着烟问我:“你要我做什么,你才不会走。”

“你说的是什么走。”

“无论哪种。”

我没看他,我扭头盯着丁鹏。我问丁鹏:“你觉得这张桌子有坐下七个人的可能吗?”

“我觉得吧……我觉得,我觉得吧,这个……这个事,它也不能说一定不能,是吧,啊哈哈。”

“你看,丁鹏都无语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我摸了摸饥饿的肚子,尽管菜肴就在眼前,却吃不得,这对饥饿的人也是种痛苦。找一家中学附近的菜馆对我而言不是难事,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磨蹭?自己点菜吃不是更好。

我和我妈走到门口时,忽然传来一声挽留,这声音比丁鹏见到我时打招呼的那声还大,我却因为周围的喧闹,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只听见他问:“你就一定要走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停住了,不过没有回头,我告诉他:“你要是能换桌,我们几个人坐下都不拥挤,这不就能好好吃饭了。”

“得令!文姐。”

这次我听清楚了,甚至听得有些太清楚了,是丁鹏在吼。随后他发出一声嚎叫,跟个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听到我的肯定就像拿到管理员手里的香蕉一样兴奋。

“妈,你嫌他们吵吗?”

我侧过头问我妈,她整条手臂都搭在我的腰上,两个人贴得极近,近到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把头挨在我妈的肩旁,我注视着她脖子扬起的弧度,感受着她声带的震颤,她说:“怎么会呢。瞧瞧你们多有活力呀。”

“你真的不会嫌弃他们吗?”

——你真的不会嫌弃他们在厂里上班吗?你真的不会嫌弃他们没有前途吗?你真的不会嫌弃他们傻吗?你真的不会嫌弃他们满口脏话吗?你真的不会嫌弃我跟他们混在一起吗?

我妈轻轻笑了,真的是非常轻微的笑,连肩膀都没有多出一丝起伏的笑。她在此刻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回答,所以她答非所问地告诉我说:“哪有父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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