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作为中间人来说,狼人无疑是一个优秀至极的中间人。他向来带着相对最好的委托来找他的猎人,抽成不多,每张契约都细细检查过以确保不会被坑害,偶尔,当手下的猎人资金紧张时,还会自己出钱来资助,并把这笔钱算进给雇主提出的所谓“必要经费”里,而除此之外的私人信息从不打听。他是业务能力极优秀的中间人,这点毋庸置疑。
但如果他不是中间人呢?就桑卡看来,虽不是很关心除了中间人状态之外的狼人,但她也明白狼人在这种情况下绝对靠谱不了。
“那么,咱的要约很简单——也可能不简单——就是这个。”
说着,狼人把大手往桌底下一抓,顿时传来一阵某种小动物乱撞的声音,不一会儿,狼人捏着衣领提上来一个一脸惊恐的的狼人小姑娘,一见到满身风干血迹的桑卡,发出“咿!”地一声又钻回去了。
狼人摆出一副很无奈的眼光,伸手抓回来,让她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桑卡第二次皱眉。
“我不知道你还搞奴隶贸易。”
“欸不是,这个算是咱的……养女吧,从边缘大陆来的孩子,事实上咱也不清楚她是怎么过来的。”
“那你怎么认得她。”
“她的父母……是咱在军队里的同悌。你知道,狼人的部队。”
在过去不久的战争中,狼人的种族被分裂了,也被划为秩序与混沌两个阵营。其中狼人的秩序方组成了义勇军参加秩序方对魔族军的战争。不幸的是,即使狼人作战再怎样勇敢,留下多少赫赫战功,在学院的宣扬下,他们仍被视为容易堕入混沌的种族而受排挤,因此大批大批涌向边缘大陆谋生。
“她的父母在山城战死了,那正是反攻的最后阶段,胜利的前夜。这孩子是他们托付给咱的,只是,这些年咱一直没找到她,直到最近,咱才找到……”
狼人的脸庞仍被斗篷遮住,看不见一点表情。他只是轻轻用满是狼毛的大手抚摸着着小狼人的小脑袋,棕色的狼耳被压下后又弹回,微微抽动着。小狼人很舒服似的眯起眼睛,转身把脸埋进狼人的胸膛——她还是怕着桑卡。
“……那时,她竟已成了猎人。”
“所以条款是什么,杀了她?”
小狼人的狼耳猛地竖起,她干脆把兜帽戴上了,更进一步拥进狼人怀里。
“怎么可能,你这疯魔女。”
“这样的话我没兴趣,告辞。”
语毕,桑卡起身就要走。
“不是,你别走。是这样,咱希望你能带带这孩子,和她组队,让她熟悉熟悉猎人的一些工作细节,你知道,这沟槽的职业……契约到期之前,她就和你住一块了,出去巡猎什么的,都要带上她。”
“何时到期。”
狼人沉默,缄默了良久,他才开口;
“我要你,桑卡……庇护她,直到她足够优秀为止;像亲女儿一样对待她,直到她能在这个世界独自活下去为止。契约到期:魔女桑卡生命所能支持的最后一刻为止。”
“……”
“咱是受托杀人,又指使人杀人的中间人,不知结了多少仇,也不知多少人想要将咱也杀掉,咱保不了她的一生……桑卡,但你能,你是城内顶尖的魔女,教她营生的办法,她才能活下去。”
“……”
狼人稍稍舒展雄健的身姿,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小狼人的脑袋。可犬科动物的眼睛并未睁开,痛苦地闭上。
“自从公国几年前解体以来,这儿,尤其是山城,进来容易出去难……桑卡,卖个人情,接下契约吧。”
“……”
“桑卡。”
“……”
桑卡默默听着,一直没说话。只见她在酒馆的喧嚣中一语不发地走到狼人身边,蹲下,看着小狼人。
她肯定才当上猎人不久。一张粗劣的羊皮斗篷用皮绳系在颈子上,下摆一直拖到地上,遮住了扁平无趣的身躯。令桑卡疑惑的是,在斗篷下,小狼人的上半身竟只是穿戴了简单的皮甲、棉质甲衬,下半身却只有短裤和靴子。想来上半身的布料也是差不多的少。话说回来,狼人的体温本就很高,还有保暖的技能,说定不好好穿衣服也行……
“唔。”
她给小狼人摘下兜帽,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轻柔动作。小狼人回眸一望,被短发簇拥的金眸跃入眼帘,她泫然若泣,带着受惊的小动物所独有的惊慌瞪着桑卡,明摆着就是一副“别吃我”的神情。桑卡回瞪着她。
“你叫什么。”
“叫,叫契尔娜。”
“契尔娜……你的职业,还有装备,都告诉我。”
“契尔娜,是斥候。装备只有皮甲和反曲刀。反曲刀是父亲的,战刀,他留给契尔娜了。”
“不要以名字称呼自己,说‘我’——刀,给我看看。”
“嗯……”
锃的一声,状如狗腿的的异样刀刃在契尔娜的腰间出鞘,契尔娜把刀刃在手掌上一转,捏住刀刃递给桑卡。桑卡将这狼人的战刀细细看过,楷了一下刀刃,感受着刀油的触感。
桑卡把玩着,刀刃,脱下手套,在指甲盖上浅浅一划,留下一道浅白的刀痕,就这样看了许久,她突然开口道;
“为什么当猎人?”
“欸,欸欸,契尔——我吗?”
“还能有谁。”
“哦,我……也没什么,只是小事,我想——”
桑卡停下检查战刀的手。
“——杀,杀掉那些杀了爹娘的怪物。”
狼人也凑近来,她看着契尔娜,也看着桑卡——后者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刀,她肯定在思索什么。渐渐地,狼人低沉地笑出声来。
……虽然面无表情,这个疯魔女,其实意外地会心软呢。
“……我接了,把契约和笔拿来。”
没人注意到的是,坐在远处的重骑士远远望着桑卡正在签订的契约,默默攥紧了十字剑。
尽管身为贝尔托地区顶尖的魔女,桑卡的生活其实还蛮拮据的,住着一个不大的旅馆单人间。当桑卡还是一个人住的时候其实还好,可是如今要带上契尔娜一起生活,这屋子就多少有些不够用了。
“进来。”
保持住标志性的无机语气,带点威胁和命令,契尔娜慌忙跟进了桑卡的房间,只见房间里只有一个床……不是两个床,只是另一张床早已被不知从哪里挣来的魔术书和枪械维护手册填满了,这些东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都没有掉落,看的契尔娜直瞪眼。
“唔……”
契尔娜干脆一屁股坐在床上,专注于欣赏这壮观的书山——不用魔法还能如此堆砌而不坍塌,这是只有以魔女的智慧才能掌握的伟大奥秘。
“到床上去。”
“欸……?”
“我是说去睡觉。”
桑卡没有理会契尔娜莫名的想歪,而是抽出一根羽毛笔,默默在不知买的是什么的东西上写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不一会儿,契尔娜看着书山和奋笔疾书的桑卡,困意渐起。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桑卡,缩到床上的一角,兀自蜷缩着睡着了,发出娇嫩的鼾声。
山城的结界在反攻之时被秩序方修复,而今仍旧守护着万家灯火不受暴雪的侵害,使得山城不夜,明灯通宵。
不知过了多久,桑卡终于抬起头来,点点头,把一张刚完成的长方形奇特纸片收进武装带的小包里,妥善放好。
她又回头看看契尔娜——她此时早已睡得纯熟,在书堆中因不敢触碰到桑卡的东西,身躯扭成别扭的一小团,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小肚子。
桑卡对此无感。她是执行人,受狼人之托,契尔娜绝非是她可以以哪怕任何方式去伤害的人。即使桑卡真有那个情感,也定然要压制。
她反倒是担心,这样没有防护的肚子,被捅上一刀,内脏恐怕会直接流出来。或许以后要给她买个链甲……
……直到如今,桑卡才发现,契尔娜是如此纤细瘦小的一个,女孩子。
她不像桑卡。契尔娜受伤会喊疼,会思念爹娘,会对威胁感到本能的恐惧,会保持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
她和桑卡不同,契尔娜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比所谓“猎战的魔女”更值得守护的生命。
噼啪一声,劣质蜡烛的灯芯断落,在一旁的烛花剪上发出细细而几乎不可闻的一声。桑卡一如在山脉时所保持的警觉性,被这一声吓得回过神来。
十分罕见的是,那只忠诚的渡鸦使魔头一回慌了阵脚,不知从何处腾飞而起。不久振翅起出屋,很快地坠入灯火中,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