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在熟悉的卧室里醒来。我摇摇晃晃地从床上坐起。窗外投进的光线如阳光一样明亮,我透过铁制的格子窗框往外望去,天空一如既往地是深邃的黑色。
城市里的天空从来都是黑色的,但城市里总是有着光,像太阳真实存在。就好像天上仅仅是阴云,那种会带来雨水的东西。
数不清的线缆穿梭在老旧的楼房之间的缝隙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被罩,在那些露天的水泥阳台上,摆着一盆盆的虎皮兰、君子兰、蝴蝶兰、滴水观音……
我看向对面的楼房,在包裹着水泥围栏的天台上,一杯清茶被放在藤躺椅的扶手上。
拉动冲水的拉绳以后,我从厕所走出,进入客厅,坐在绿色的布沙发上,从桌上的搪瓷盘里拿出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面蒙着白色镂空布料的大头彩电安静地对着我,上面还放着一个装有假玫瑰的花瓶。
“晚上记得早些回来。”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面遥遥传出来,“五十元已经放在你的口袋里了,若不够则再向母亲要。祝你和伙伴们玩得快乐。”
“哦。”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戴上鸭舌帽,便出了门,走下楼梯。
挂满各色被褥的晾衣绳依然像蛛网一般交叉在居民楼之间的空隙之中,而在各色被褥的缝隙之中,透着的是黑色的天空。
我从单元门走上四十五度的斜坡,这是城市之中不可或缺的道路。我将双手插在兜里,沿着斜坡上的阶梯走下去,习惯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漆黑的天穹正中,长着十七双眼睛的月亮,依然在注视着我。随着我的走动,月亮似乎也在天空之上同我向一个方向移动。
我和伙伴们在电影院前见面,他们转过身来,热烈地欢迎我。我们手牵手走入电影院去,准备看今天的电影。
城市从来不缺乏电影。这里每个人都爱电影。电影院每时每刻都门庭若市。电影布满大街小巷。电影在每个人的心与心之间。电影是生活的需要,电影是生存的需要,电影是生命……
今天的电影讲了什么,依然是记不太清楚了。只是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雨,雨水浸湿了斜坡上每一级水泥阶梯。而在天空中,更多的雨线依然正在恒定地落下来。
我和朋友们分别,撑起伞,走上了阶梯,往家的方向。
雨雾朦朦,让我无法看清更远的地方。雨水在地面溅起,打湿了我的裤脚。
我的脚步终于在两栋楼房的夹缝前停下。我本来不应该来到这里,可它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像是鬼使神差一样,我提起脚步,走了进去。
一名少女侧躺在堆满了纸箱、竹竿和砖头的狭窄巷子里面,在她上方,每个空调外机都全功率开动。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湿成一缕一缕,在她娇俏的脸颊,半透明的衣服周边徘徊。半透明是因为衣服已经被浸湿,而不长的裙装有些折叠,露出两条洁白的腿。
我托着雨伞让它斜靠在肩头,站在她的身前,那条窄巷之中。天穹上的晾衣绳彻底不见了踪影,雨如泪下。
——不,不。那是真的眼泪。我抬起头,黑色天幕,三十七个月亮都在哭泣,每个月亮都有十七双眼睛,就这样让整场雨埋在泪里。
“儿子,你今天玩的开心了吗?”
回到家中的时候,母亲从厨房中出现。
我看向厨房的门,那里只有一个机器人。她的双眼是灯泡交替闪烁,铁球做的脑袋上,塑料做的卷发堆积了一头顶。她一根铁棍的身体上有两根机械臂,一只机械臂九十度举起锅铲。她用扩音器隔栅组成的嘴巴里发出语言。
“母亲为你做好了饭菜了。 你一定是饿了,快来用餐。”
“我等一下吃。”我说。“母亲”听见了,铁棍身体下的四轮小车调转方向,回到厨房。客厅之中,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十字绣,对面的电视柜上放着彩电,中间隔了个摆着坚果拼盘,垫着胶皮桌布,下面还铺着白色镂空桌布,的茶几。
电视上的罩子已经取了下来,此刻其中播放着电影。外面的天幕是黑色,天幕上,月亮用十七双眼凝视每一处大地。
雨为什么停了?
我没有开灯,播放电影的彩电给室内提供着唯一的变幻的光源。我走进卧室,变换着颜色和明暗的光从门口处追进来,然后被我的身影挡住。我站在那儿看着正在用毛巾擦湿头发的她。
是的,我终究让她走进了我的家,甚至还让她洗了一澡。
她换了一件很长很长的干燥衬衫,遮住了光洁的大腿的一半,露出腿剩下的部分,曲线优美。她放下手中的毛巾,转头,用没有被眼罩遮住的一只眼睛看着我,一头齐肩的短发潮湿得像个刺猬。
我刚刚为什么没发现她的头发有这么短?
“谢谢。”她说,然后将毛巾还给了我。我拿着毛巾,把它放回卫生间里挂好。然后走回我的书桌前,揿动电钮,打开了台灯。然后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玩偶,还有针线,我坐在桌前,开始缝补那个玩偶。
她静静地一言不发,坐在床边,用双手扶着床沿,悠闲地看着我缝补玩偶。我知道她在看,但我的手依然没有停止。
“你可以帮我缝好这个玩偶吗?”
这句话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前听见的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同学站在我面前,双手迎向我,笑颜如花。她手中的那个就是要我缝补的玩偶了吧,我心想,就答应了下来。
玩偶有一种魔力,让我沉浸在针线之中。我的双手游离在玩偶的内外,线跟着针,穿过那些带有毛绒的布料,或者棉絮,或者代表眼睛的纽扣。
去看电影的时候我也会带着它,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我的眼睛盯着荧幕,手就能独自缝补玩偶。偶然间我瞥见了那个玩偶,它和荧幕里的电影角色一模一样。
在放映机的冷光之中,它的纽扣眼闪闪发光,有如目光落在我的面庞。
我去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是不知道缝补了多久以后的事了。关掉台灯以后,我就躺在床上,做起了梦。
在梦里,我不断地缝补着那个玩偶。我梦到我的手操弄着针线,筷子就自动将面条送进我的嘴里,但我究竟是怎么操作筷子的?我不记得;还有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手中还缝补着玩偶。自行车却好像也被我操控一样,划过地上的每个水洼,水洼倒映着天空的蓝色,其中还飘着一些象是玩偶之中白色棉絮一样的东西。
然后我醒来,玩偶就站在床头,黑色的纽扣双眼黑洞洞地看我。她搬了椅子,正坐在床头也看着我。
“做梦了吗?”
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