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教室里洒满了那种和阳光一样的光。老师将黑板打开，露出后面正在播放的花花绿绿的电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电影里面播放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地面。
我看向窗外，发光的乳白色天空看不出任何颜色。我感到热，拉开了窗户。从打开的窗户不隔着玻璃看出去，天空又是黑色的了。也能看到城市里面的建筑了。
“同学们，今天上课的内容，我们来看一部电影吧。”
我靠在后桌的桌沿上，闲适地看着电影的播放，老师就站在黑板的旁边，双手交叠在身前，侧着脑袋看着黑板被打开后露出的，正在播放电影的，五光十色的，空洞。
和每个下午一样，和每天一样，上课的内容依然是看一部电影。后桌的同学们正在分享零食，同桌的女孩撅着嘴，将笔夹在上嘴唇和两个鼻孔之间。窗台上，绿萝正在舒展枝叶。
放学后的时间很早，光线依然明亮着，而天空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巨大的月亮依然随着我移动，长着十七双眼睛。我从校门走出，走上满是阶梯的斜坡往家的方向。回到家的楼下，我看到她站在天台，斜靠在水泥栏杆上看着下面。
看到我，她朝我招招手。
在尚且明亮的天台上，我们并排靠着水泥栏杆站着，站在那些灰陶花盆中间，虎皮兰、君子兰、蝴蝶兰、滴水观音的花丛中。
“你还记得奔跑吗？”她突然问我。
“奔跑？那是什么？”这个问题让我疑惑。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走路的时候，在其中的一步，你的双脚一齐离开了地面？”
我回头去看她，她歪着头看向我的脸。微风吹拂了她的短发，吹动我身上的半袖，感觉起来很凉爽。她的黑色头发差点就融化在明亮的黑色天空里了。
“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
我说，然后走下楼梯间。走过腌菜罐子、垃圾袋、玩具摇摇车、柜子、仙人掌盆栽、呱呱叫的鸭子、订奶箱、晚报投递箱、信箱，然后走出铁做的单元门。我回头，看见她就远远站在单元门前朝我挥手。
“你去跑吧。”
她的衣裙依然被风吹动着。她的短发依然被风吹动着。她朝我挥着手，这么远，我看不清她有没有看我，还好在她身后，月亮的十七双眼睛始终停在天穹。
我便知道这个动作叫跑了。
我走了几步，发现如果想要在一步之中，我的双脚就应该用更大的力气，并且，快一点让另一只脚也用力蹬地，离开地面。
那么如果一直这么用力的踩踏地面，就可以不停地跑了。
我跑着，再也没有感受到那长长的斜坡和阶梯。我的身边景物斜斜地划过：划过二楼，划过三楼，划过露天的阳台和其上下象棋的老人，划过厨房和窗口中冒出的油烟，划过学习人言的八哥，划过鸽笼，还有巡回的鸽群。最后我从漫天的晾衣绳之间缓缓地出来了，我的身边，五颜六色的被褥们随风招展。然后我的面前是长着十七双眼睛的月亮了，十七双眼睛的每一只都对着我。
可我跑啊跑啊，可我不能停歇了。月亮的眼睛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我的视野里只剩下月亮眼中那黑色的瞳仁。
然后我坐了起来，我就醒了。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透过铝制的推拉窗，看到外面的天空是橙红的颜色，像是垂在一碗番茄的汤汁中，让里面的色素通过毛细作用一层一层的升了上来。这样的天空真美，而她就坐在床沿，那橙红色的辉光就让她的脸庞染上了一种黯淡的温柔光辉。
她手中把玩着我放在床头的玩偶。同学拜托我缝好它，但我仍未完成这项工作。
“很美吧。这是晚霞。”
当天空一点一点褪色，重新变成纯黑，她转过头，告诉我。
“刚才那是梦吗？”
“这些都不是。奔跑不是，晚霞也不是。”她说，“将来，那些梦都将不再是梦的。”
月亮重新出现在了外面的黑色天幕，那十七双眼睛盯着我。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它们看得那么清楚。我看的更清楚的是她的面貌，她那么美丽，在月亮之前。
纵横交错的电缆上，重新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被褥。
学校里。
阅览室窗子里的天空依然是纯净的乳白色，纯洁的光线从窗子里照耀进来，让每一粒尘埃都飘浮的那么清晰。那光将木头窗框的影子落在我手中字典那泛黄的纸页上。我放下它，合上暗红的封皮，放在我刚刚从书架上借阅的那一些字典之中。
阅览室里摆放着许多只涂了清漆的榆木书架，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书。这样的配色让它们能永恒在时间之中，不会迷失于窗外投入的白色光芒。但当然了，每一本书都是字典，由于电影已经承载了一切，阅览室里除了查字典的人，不再有读者。
在每一本字典里，我找不到晚霞二字该如何拼写，在每一本字典的每一页上，都只有同一个字。
没有晚霞，同样，也没有奔跑。
我正收起那些厚重的六十四开本小书，把它们挨个放回书架，我的同学从我的身边走过。
“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转过身，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就像给我玩偶的那名同学一样——我早已忘掉了她的姓名和样貌。
从这天起，每天放学后，我的活动就变成了奔跑。我奔跑着离开满是阶梯的斜坡，跑向高空，跑向月亮那十七双眼睛直视的方向，然后失去意识，醒来，看眼前的晚霞变回黑夜。
可如果晚霞的后面是黑色的天空，那是什么天空笼罩在晚霞的前面呢？
我又一次来到了天台上，她从来都站在那里看着我奔跑。
“我想，你可以借助自行车。”
“自行车？那是什么东西？”
“自行车，怎么说呢。”
在摆满了盆栽的屋顶上，她的屁股靠在天台的混凝土栏杆上，这让她呈现一种斜斜站立的姿态。
“自行车有一个座位，你可以坐在那上面。然后它会让你前进，你只要像走路一样移动你的脚，但你可以暂且摆脱对地面的依赖，摆脱的更彻底——”
此刻，我的灵魂被她看着了。
“比奔跑的时候更彻底。”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蒙在眼罩之下的那一只眼睛好像展露在我的面前了。
我还想继续问，她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向向下的楼梯。
“走吧，我们去看电影吧。”
电影里的人总是非常神奇的。它们的嘴巴千篇一律地一张一合，就发出了无数各异的音节。它们的手脚挥舞挥舞，就会有音乐演奏，富含旋律和节奏。它们相互是爱人或者仇敌，在那些蓝的天空和绿的地面上，有的时候飞行，有的时候走路。
我坐在电影院会折叠的柔软椅子上，透过无数人的头顶看着荧幕，荧幕上反射的光线就照亮了我的脸和我瞪大的眼睛。
身边传来咀嚼爆米花的声音。那是她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屏上的电影，和每个看电影的人别无二致。我也伸手掏了些爆米花，放在嘴里嚼着。
电影比我的梦要梦幻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