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出现了,是平直的柏油马路,旁边的路上,小汽车正在行驶。
高楼出现了,是围绕着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晶莹剔透而反光。
晚霞出现在高楼的罅隙间。高楼并不会一直明亮!它们背着光的时候很暗淡,而大楼中间,就点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火,灯火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远处的大桥上划过列车。
有十七双眼睛的月亮不见了,这是一座平和的城市,一座温濡的城市。这里已经完美而完备,将不具有任何缺憾。
我的腿酸痛至极,我的双脚却依然用力踩着。自行车的踏板带动齿轮飞快地旋转,链条往复,飞轮残影。城市交错纵横的电线从我头顶掠过,上面停泊乌鸦和麻雀。那里还划过红绿灯,蓝色的路牌,上面白色的线条指着各种方向。
我知道我必须不能停下。
“抓好车把哦。一直骑下去,就可以回家了。”她好像又一次将我看穿。我回过头,她的发丝被风吹乱,眼罩已经不知所踪,曾被遮住的眼中放着光芒,“下一秒的话,就穿越虚拟的边境吧。”
一瞬间,自行车消失在我的胯下。身边的城市变成了森林。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在这之前我仅仅是远远地看,看这些远看毛茸茸的绿色。
速度依然施加在我的身上。我发现自己的双腿在飞跑,她正拉着我飞跑。
我发现了溪流,在溪流两边的岸上,五彩斑斓的野花正在盛开。
潮湿的空气划过我的周身。我奔跑着,我跳跃,越过那些藤蔓、树根、灌木。垂下的枝条划过我的脸庞。在淡淡绿色的雾气中,我追随着她的身影。我的手被抓在她的手里,汗浸湿了每一寸皮肤。
或者,那是丛林中的湿气。
我的脚踩过堆积的腐叶,偶尔那里面能挤出水来,踩过河边的淤泥,或者长有青苔的石头,那东西会让我滑动。但我没时间摔倒,在下一步,我就要利用身体腾空的那段时间回归我的路径。
我们奔跑向终点。
森林里的雾越来越浓,我终于掉进了溪流。
我溺水了。
水从四面八方侵入我的器官。每个细胞都在活跃。我从水中伸出脑袋,湿漉漉的头发全都附着在了我的脸上。我仰起头,摩天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光芒,耀眼,近处的河堤几乎变成了灰蓝色,青草深深摇曳。塔吊在远处转动。
我回过头,晚霞燃烧得如火。她站在河岸,向我伸出手:
“上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依然留恋这平和的城市。”我说,“我觉得我们已经逃出了梦,我们已经胜利。而且,这里也没有任何的纷争。”
“那么,你会依然选择留在这里吗?”
我抓着她的手,踩着湿滑的淤泥,走上泥岸。
“是的界限总是黏稠,难以穿越。”
“抓好了哦,我们马上就要回去看电影了。”她不再坚持,转过身来,向我伸出手。
就在我即将抓住她的手时,我又一次像是落入了水中。冰冷的寂静瞬间将我吞没。
一瞬间,我感到了窒息。比溺水更糟,没有水波的触感,只有冰凉,沉默的冰凉。眼睛不再刺痛,因为我没有感受到眼睛。
我想挥舞我的手臂,但我没有划水的触感。我忘记了如何用力,甚至,我忘记了手臂,忘记了颤抖,忘记了牙齿和打战。
手臂,手臂是什么?手指又是什么样子,在哪里?
脚,我的脚是什么?我曾经用它奔跑过。我记得,但是奔跑的感觉是什么?模糊了。奔跑的动作,我也快要忘记掉了。双脚也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就好像我的大脑提供的指令都堆积了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神经疯狂地躁动,他们渴望动,甚至渴望爆炸,但再没有一个肌肉能够让他们指挥了。我感到我的身体好像正在发热,象是吞了一个太阳似的正在滚烫,但我的身体又是冰凉的,再也不能感到温暖。
我迫切地想要呼吸。但不仅仅是窒息,简直像是连我的肺也都不见了,连带着我的肋骨和膈肌。呼吸,呼吸,我甚至迫切地想看到自己心脏的颤动,我想要看那颗三角形的器官一下一下的跳动——
但连这也没有了,只有这无尽的灰暗的——
如果它是水的话,水。
我开始忘掉父母。老师。朋友。陌生人,甚至是,我。
给我身体吧,给我感受吧。
在这样灰色的不知中,本应存在的感觉没了。那么,就有很多杂乱的噪音,填充着这些本来应该是感觉的东西。
我的面前又出现了长有十七双眼睛的月亮。月亮现在有了两只手了,它挥一挥手,黑色的天穹就出现了。
“来吧。我给你黑色的天空。”
黑色的天空像是一个半圆形的罩子一样笼罩着我,让我得到了感觉,我迫切了。
“来吧,我给你斜坡和台阶地面的城市,还有那些楼房。水泥与红砖的楼房。”
楼房都出现了,黑色的天穹纷纷发出光线,照的它们十分明亮。
“来吧,我还让线缆上晾满了五彩斑斓的被褥。”
我的喉头耸动了耸动。可就在这时,她的身影头朝下打破了黑色的天穹,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中,赫然是那个曾一直被我缝补的玩偶。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月亮大叫一声,变成一摊黏液,十七双眼睛随波逐流。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正在沉入沥青。我仰起头,脸上露出哭一样的笑。那些楼房上,光线正在变暗。
这些楼房来自我的记忆,来自我曾经是儿童的时间。
它们马上就要变成应该的样子。融入黑暗,然后,被真正的光明照亮。
我笑了,我的嘴角提的老高,我哭了,我的眼角,泪如泉涌。我们相交的手中,光芒正在升起。
她用另一只手将玩偶塞在我的手中,就像在现实中唯一的第一次,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带着我的名字。
记忆逐渐重新舒展在我的脑海。
“呐,明升,你可以帮我缝好这个玩偶吗?”她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做这件事?
“明升,今晚载我回家吧。”她不由分说地坐在我的自行车后,环着我的腰。
“你怎么连我跑得快都没有喔,明升。”她扶着膝盖站在红色胶皮的操场上。
“明升,我喜欢你,明升。”
而在那些之后,十七双眼睛的月亮,又是从何时开始凝视在我的头顶?
我又是在什么时候恐惧那凝视,妥协于它封装的过去回忆?
我只肯定,那只玩偶,一直驻扎于我的记忆,即便十七双眼睛的月亮抹去她的样貌。
而她竟就真的来了。
我被她拉起,就再一次回到了茂密的丛林之中。温濡的城市已经不知所踪。
“骗你的,我们不去看电影。”
她向我回过头,伸出一只手,脸上的表情浅浅停留。她的手中拿着一束野花,那些奇异的色彩,她一定很高兴。
“脱下你的鞋子吧,我们要穿过溪流了。”
我脱下了鞋子。
她笑了。她松开了我的手,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手中握着的花束颤抖。
终于,她站直了身子,眼中两汪潭水望向我。她重新向我伸出手。
“来吧。”
“让我们。”
“踏入溪流吧。”
天光倒转。所有的一切开始流动,风拂动了我的头发。
水的下面我们都倒立在青色的涟漪之中。水怀抱我的周身,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窒息,只有空灵清澈的感觉在我的身边泛起。
我看到她闭着眼睛,她的黑发散开,像一支黑色的蒲公英。
我们就这样沉去。我感到困了,几乎闭上眼睛,直到那恍惚间,我的头升上了水面。
我重新开始呼吸。
夜色渗入了整个城市,所有的楼房都被黑暗泡在其中,再也没有任何一幢沉迷于黑色天穹下的白色光芒。
然后在一个窗口,暖黄色的灯光猛然亮起。
街边亮起了一盏盏路灯,绵延向远处,勾勒出城市交错纵横的平坦道路。一盏又一盏灯在不同的窗口亮起。
而后远处的天际渐渐亮起,那是靛蓝,紧接着泛白。黑暗在褪色。
她站在天台的边缘,一只脚踩在水泥栏杆上。她侧脸看着我,一头短发在脑后飞扬。晨光为她勾勒出美丽的轮廓。
“黎明就要到来了。”
她说,然后凑上前来,她笑着迎入我的怀中。我们的每一处身体交织在一起。
在她身后,太阳正要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