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镇西方深林边缘。
这里距离秋水有些距离,生长得高大繁茂的树木即使是在秋天,那些曲折的枝杈上也挂满了火红的叶片,即使叶片即将枯萎落入地面中,也不愿意分享出哪怕多一点点的阳光。这样的吝啬致使林中的土地上见不到什么杂草,更遑论已经进入秋季的现在。
那些低矮的灌木丛沿着树林的边缘,长满了不透风的叶片。
阳光都有些难以挤进来。
这里站着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一个流亡者。面容还是和几个月前一样,但阴柔的外貌里已经失去了往日里的从容,他的身上还挂着几缕残缺的短藤蔓。
即便每天睡觉的时间甚至大于在阳光下活动的时间,这个瘦削的,阴柔的,书生扮相的男人依旧眼窝深陷入框内,糟糕的深色在他的眼睛边上已经蔓延了一大块区域,证明着这个男人的精神实在不怎么好,站在深色的阴影里让他看起来更黑了。
现在他的眼神木讷,他的身前就是那个可怕的绿色头发的矮子妖怪。
“你好。”秋整理了一下披肩,安静立在原地,深绿的眼睛散发着摄人的幽绿微光。
“……”男人俯视着这个将他绑住,让他到处飘荡的家伙,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来说正事以外的话语,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就好像一根长矛一样,扎得他心里不舒服。
对方没有说话,便接着讲,像是在自说自话。秋眨了眨眼,正视着面前这个精神有有些萎靡的男人。“许久不见,你有在那些地方学到些什么吗?”
这次书生面相的男人总算有了反应,他的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吐出来几个哑声的音节,这些音节相互间隔着几秒,无法组成拥有意义的一句话,他们相互孤独地坠落在地面上,掀不起涟漪。
男人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的眼神低垂,努力想要表达一点什么。但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喉咙让他已经快要不知道怎么开口来表达出一句完整优秀的句子了。
“……”他只能看着秋的眼睛,让长矛将他扎穿,好让这妖怪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秋脸上多了一点表情,喉咙里呼出了一团气,她稍微笑了笑。
“看起来你确实学到了什么。我换一个问题吧——你看到了什么?”声音不急不缓地飘过男人身边,才终于唤醒了他生锈的声带。
男人看起来情绪并不稳定,他的眼眶有些泛红,那些想要说的话,看到的场景,惶恐的情绪,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没有哪一个能够先出来,他颤抖着下唇,牙齿碰撞,嘴唇开合,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了两个字:“灾,难。”声音沙哑地像是石碾子碾过谷粒。
眼球上充血发烫的血丝证明了他的思绪亢奋,打战的牙齿让他没办法讲出一句完好无损的话,源自心底的内疚感再次扎伤了他的神经。
自从那些东西经过以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徒留一地鲜血。
那些随风飘摇的青涩田地,农民们粗糙的双手,小孩子的欢笑声,女子明天要戴在头冠上的鲜花,长相怪异的脑袋,火焰,刀剑上的冷光,惊恐的眼睛,尖叫声,小孩子的哭嚎声,布满裂缝的墙壁与木桩。自从那些东西经过后,轻轻一碰,就都化成了一滩饼。
徒留一地鲜血。
自从那些东西经过以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随之而来的安静几乎要打碎他的脑子,寂寥的空气里飘着还没有散开的红色雾气比那些东西还要令人恐惧。男人没有什么力气的手紧紧攥着,已经快要抽筋。
“是的……”秋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似乎是在照顾男人已经有些过度紧张的神经。“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招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她看着男人阴沉的面容,没有什么表示。
“你……为什么,不,出手……?”
男人低着头,遏制不住地手抖。他的声音低微,嗓子里发出的像是断断续续的磨刀声。他自知没有资格控诉秋,但他还是想要知道,秋为什么不出手,哪怕是救下一个人也好,那时的他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过金商王朝的军队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人一妖对望了一阵,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祟鬼是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它们来得太快了……”听到了这里,男人的肩膀垮了下来,眼里泛红的干涩眼皮终于湿润了些。
“当时距离太远了,我只能来得及救下其中的一部分人。”
“……”
在男人猛地抬起头有些犯晕的视线里,秋缓缓丛披肩里抽出了一封边角还染着血的信笺,递到了他的身前。男人的手打着颤,慢慢抬起手接过这张被折叠起来的小纸片,好似有千钧的重量,让他摇荡着腿,一下瘫坐在地上。
有些不知道现在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秋平静地讲述着。“这封信是那个村子里唯一会写字的人替人们写给你的,其中也有那个男孩想要对你说的话,以你的文字水平应该看得懂。”漂浮在树影间细丝金光里的灰尘变得慢了许多。
“……哈”
“……哈哈哈……”昏暗的环境里,一束光打在头上,乱糟糟的黑发显得有些惨白。
男人捂着脸,迟缓地点着脑袋,他将双手撑在打开的膝盖上,额头抵着手里的信笺。“谢谢……谢谢……”
林间的微尘带着亮闪闪的白光碎片,在不是那么透明的片光中打着旋落下,没有风来捣乱,落下得很顺利。森林的边缘今天格外安静,就连平时最吵闹的鸟儿也不知去了哪里,矮草地上,只能听见男人正在压制的吸气声。“祟鬼,到底是什么?”又过去了片刻,才终于平复了起伏的脑海,向这个神秘的妖怪问出了他其次想要知道的问题。
干涩的喉咙里只能喘出仿佛木片尖端擦过粗糙石板的难听嘶声,男人抬眼看向那双没有情绪的发光眼眸。只是不过片刻又地下了脑袋,他果然还是有些畏惧着那双眼睛发出的微绿光芒。
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但又好像是幻觉。秋的声音听不到升沉:“……我也不知道。”只有这么一句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砰——前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再次抬起了头。是之前放在妖怪身后的那个旧布袋子。
她轻轻拍了拍手。“这些是村民们感谢你的教书而送来的粮食,收下吧。”
还没有等男人出声,身后便传来翅膀扑打的动静。有什么落在了秋的肩膀上,抬眼看去是一只不小的黑鸟,噶阿嘎啊地难听怪叫着,从斜着的手臂上跳到了秋的肩头。她们在看着他。不,不是他,是身后的什么。
男人回身看去,身后翻动树丛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矮叶间,蹿出了一只灰猫。
灰猫没有看男人,只是默默地溜到了秋的脚边。后边还跟着人的大喊声。秋将灰猫捞了起来,最后看了男人一眼。“你的‘朋友’来找你了,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吧。”
秋渐渐退下的身形逐渐被阴影笼罩,直到转身最后一缕光线映在披肩的末尾,那个粉色的亮斑逐渐消失于深林里灰色中。随后就是急切的,扎堆的杂乱脚步。“……住……,那个……”
那个沉重的脚步领着一群细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清晰踏上枯叶地的唦唦声已经到了身后二十步。
“抓住那只灰色的猫!那只鸟肯定抓不到了,抓住那只猫今晚就……”兴奋又因为缺少水而哑声的大喊声戛然而止,高壮的男人带头冲破了矮树丛,但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那只灰色的小东西。
身后那些没什么肉的家伙们一股脑地挤作了一团。
“……头儿?”男人看着枯草地上坐着的那个瘦削男人,眼熟的衣裳让他有些怀疑。“哎……是我——”烂掉的学士长衫已经只剩下一小节的蔽膝了,没有再伸手去打理,书生扮相的男人直接站了起来,回过了头。
眼神里已经没有多少的阴郁,更多的是迷惘。
“哈哈呀,我就知道你没事!”壮汉大咧咧地靠过来,站在了男人身边。“不过这些天你都去了哪儿啦?”男人顿了顿:“……去的地方很远。”似乎没有察觉到男人低落的心情,粗犷的声音接着说道:“这样啊……头儿你看到刚才有一只猫从这里跑过去了吗?我们正追那【粗口】呢。”
“……没有。”
忽然觉得有些厌烦了,这样的日子里,一眼望去,好像都是灰蒙蒙的。与人交流总是要面对这样那样的问题。
“又让那东西跑了啊……真是怪了,最近连一只耗子都看不到,没东西吃了快要。”壮汉有些懊悔,他发现那矮子妖怪的力气没有那么大,没有给他手彻底打断,这些日子里,已经恢复了些许,所以正急着找些什么东西来补补。
阴柔男人疲惫地抬眼瞟了一下那永远不善于隐藏贪心的家伙,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这里有一袋粮食能吃——”
“哎呀,哈哈啊哈——我就知道还是头儿你有本事!”说完就一溜烟到了麻布袋前,三两下拨开了扎在袋口上的绳结。“哟,这还是刚剥下来的呢。”听到这一句话,挤在一堆的人们蜂拥上来,看着这能填饱肚子的宝藏。
男人只是稍微愣了愣。刚剥下来的?他从缝隙间看着那个亚麻色袋子,保持着沉默。心里有些复杂。
在他愣神的时间里,壮汉凑了上来,俯身对着他用手格断声音,压低了粗喉咙:“欸,头儿,上次是我们运气不好,没成功,这两天我又发现了一头祟鬼,要不要再试试?”
“……你说什么?”
他愕然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妖怪离开的方向。“祟鬼啊,那种怪物,那妖怪肯定没办法!只需要挑一个人来当——”
“不了。”“啊?为什——”男子的眼神再次阴沉了下来,这次壮汉终于看见了那张脸上的所表达的情绪,回想起过往那些可怕的手段让他闭了嘴。男人再次叹了口气,他手指着另一边,铺满阳光的平原上。“去,两里地外老营地等我,我没回来前不准吃。”
“那头儿你呢?”
“我有点事要处理。”
男人转身,在人们不解的目光中往林子深处走去……难道他忘了那些骇人的木头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