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唔——
规尺的刀锋上闪过的弧光一闪而逝，随着动作刮起的风将倒向这边的枯草又吹到另一边去。
今天的清晨有些闷，天空中飘着大到一眼都快要看不到边际的云朵，这个大家伙的影子之下，地面好像都有些灰暗，有几缕顽强的阳光穿破云层，抵达地上黄色的世界。不过马荀椤依然在雷打不动地进行着晨练。
金色的弧光一道道飞过草地上空，一招一式的停顿间，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刀尖，她轻轻喘着气。
在光晕中闪着青色光点的蜻草蛉悠悠飘过她的耳畔，呼呼呼的薄翼扇动声带着风来到了马荀椤的面前，才终于拉到了她的注意力。即使是那些透明的翅膀好像也在发着彩色的虹晕。看着这个漂亮的小虫子从左侧缓慢飞到了正在举着的刀刃上，方才意识到好像空气中带着熟悉陈旧的淡淡药味。
这时她便知道，一定是秋来了，现在应该正正坐在木屋前的草地上看着她呢。
刚好这会儿也该休息了。深呼吸几口气，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换去后再回头，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是坐在那个几乎没有变动过的位置上。明明没有什么参照物，为什么秋总能够找到那个位置呢？
不过秋的怀里正抱着那只调皮的灰猫正逗弄着。马荀椤的视线抵达后不久，敏锐的秋像是有所察觉般，同样抬起头看向她，回应了一个软乎的微笑。马荀椤咧开嘴，沉默地抬起手向秋打了个招呼。
她的目光里总是能够得到想要的回应。
心情愉悦地放下了手，呼了口气，马荀椤将刀刃背在身后，向那边走去，示意自己已经完成了晨练。“秋，早上好。”
“早上好，荀椤。”轻声回应着，秋将手里的刀鞘递上，等待马荀椤将刀鞘合上后，又递上了一块湿润的毛巾。那块毛巾上还留有药香，但从秋的手里接过后，触碰到秋的手刚刚握持的地方时仍然感受不到除了微凉以外的温度。白色的毛巾像是一块软绵绵的冰似的，她记得之前无意碰到秋的手时也是这种感觉。
“秋……”“嗯？”“你的手，一直都这么凉吗？”
见到马荀椤总是板着的脸上，又出现了代表着担忧的情绪，秋微微笑着在披肩下搓了搓手。“嗯，我的手脚一直都比较凉。”“所以秋才总是披着披肩？”将湿巾还给了秋，马荀椤背着刀与秋一同向小木屋走去。“嗯——算是吧。”秋上前将木门打开后让开身子，马荀椤则看着她较好的侧脸沉默。总觉得秋没有把话讲完。
注意到马荀椤明显的视线，她的心思还是那么好猜。秋笑着摆了摆手。“放心吧，我没有生病。”“啊……嗯。”
但显然不太相信的样子。
马荀椤坐在被秋拉开的椅子上，面对热气蒸腾的面条，她忽然感到心底没由来有些急躁。她有些担心秋的身体。总是柔声细语的秋虽然让人感到很温暖，但她更想要听到秋的身体真的很健康这句话。或者是更多关于这个看起来令人感到安心的小女孩的过去，但她却不敢开口。马荀椤怕无意间问到的是秋的伤心事——这里太多旧物件了。
在山上生活的这段时间里，秋什么刻意隐藏的意思都没有，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些物品在什么位置，那些物品到现在就是什么位置，但那些东西显然不是秋的物品。
这些大件的工具看起来并不是秋所能使用的样子， 区别于丰收活动里秋把那杆夹粮草的长夹用得如臂指使。
甚至秋做饭都要搬着板凳到灶台前才能够到挂在墙上的刀具。
比如说……
马荀椤的视线又看向排在墙角的一排扫帚与撮箕。
一共有五柄扫帚，可最长的那一把都要高出秋的头顶快要一个脑袋，最短的那把只能到秋的腰腹。几个月的生活里，她都没有见到过那些工具的主人长什么样子，或者听到秋说起过。
也许说起过。
可能是她那些亲密的姐姐们，又或者是秋在意的那个……
妹妹。
在那天小豆芽说出想要见秋的妹妹一遍后，秋露出的表情因为逆着光，马荀椤没有看得多清楚。但她认为那时，那双苍翠的眼睛里流淌的，大概是悲伤吧。
桌子的对面就是双手撑在桌上侧头看着窗外发呆的秋小姐，窗外飞来淡淡的晨光披落在她的肩上，小巧鼻尖透过朦胧的红粉。白色轮廓的细线下，灰尘变成了点点光粒落在了灰面，像星星。偶尔还能够听到几声远道而来的鸟鸣。
好像又闻到了那股令人安心的药香。
“怎么啦？荀椤，面条不合胃口吗？”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头转了过来，看到了她直愣愣的视线。
轻柔缓和的嗓音拍了拍她的耳郭，让马荀椤颤了颤。
“啊……不，没。面很好吃。”有些别扭地低下了视线。
秋只是安静地看着桌子上那双到现在才被拿起来的筷子……她微微阖眼笑着，能感觉到面前大姑娘的担心，这让秋感到些许温暖。今天的太阳也很暖和啊。
“荀椤。”
“怎么了？”马荀椤看着秋从那个总是被带着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掏出了一颗小球。伸直了手臂，递到碗前。“这个给你。”
疑惑地接过了这个小东西，马荀椤放在手里转动了一下，捏了捏。表面有些硬，大概是一颗药丸。“这是一颗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丸，吃下后顺便还能回复一些体力。”“……给我这个干什么？”马荀椤有些摸不着头脑。
秋的鼻子里轻呼出一口气：“在运动的过程中难免会有受伤的时候嘛，以防万一，就把它给你了。”
提起药丸，她想起了之前遭遇跪虫所化的祟鬼时，吃下的那颗降温药丸，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效果让她弯了弯嘴巴。“秋，这有些太贵……”“不珍贵的，我还有很多哦。”轻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马荀椤看着那只小手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把与手里一摸一样的小球。
“……”
药效起效这么快的药丸，没有什么副作用的神奇药丸……这么多。马荀椤长大了嘴巴，顿了顿。“好——吧。”
难道山下的那位付郎中有什么奇妙的方法能够大量炼制这种奇异药丸的方法？这个小镇……真的很奇怪，又很厉害。
微光在林叶簌簌间从窗间落进房间里的桌面上，落在两人之间。马荀椤安静地吸溜着香气四溢的面条，秋撑在桌子上，两只小脚垂在空中。嘴角挂着笑看着被味觉吸引的马荀椤。
“哈……啊——”终于睡醒的小豆芽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就在昨晚，她还在想着之前秋姐给她讲述的那些关于红色巨龙、魔女、公主、还有旅人的故事。她又想到了一个比之前想到的那个想法更好的点子来继续这个故事，为了补充完整故事细枝末节，甚至拜托了二小姐来替她写点自己能看懂的字在纸上。在二小姐睡下后仍然在想象着那些故事里的人们会有怎么样的美好未来，这导致她起床稍微晚了一点。
不过没关系。
今天！这个故事会被她小豆芽补完，她要讲给秋姐听，然后再看看她的评价。
如此愉快地想象着，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今天的大厅里是不是有些安静？小豆芽看了看正在收拾碗筷的二小姐，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秋姐，虽然两人平时也像这样不说话，但今天的氛围好像有点不一样。等到二小姐转身向洗碗池走去，她便一下溜到了秋的身边。
抬起眼睛看着坐在高脚凳上的秋小声巴拉地：“秋姐，早上好。”“早上好啊，小豆芽，你的面在这里。”“啊，谢谢。”
伸手接过秋从温水盆里端出来的汤面碗，小豆芽坐在了秋的身边。“秋姐，二小姐是不是有些不高兴啊？”并没有吃面，而是先凑到了秋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不高兴……” 秋呼呼笑了笑。“你的二小姐在试图找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是过去了不少的时间，仍然没有找到，所以有些烦恼。”
“这样啊……”小豆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明白二小姐想要找到什么答案，但肯定不是自己能帮上忙的吧。她还是赶紧去遛马吧。
爬上了板栗的背坐稳，视野与眼界忽然就高出了一大截，小豆芽还挺喜欢这种高挑的感觉的。就这样静静立在原地，仿佛耳边吹过的风都格外透明些。“好啦，板栗，我们走吧。”小手拍了拍马肚子，高高大的黑马哼哧了一声，迈开了蹄子缓缓向山下走去。
一人一马穿过斑驳的树影，黑色与白色在她们的肌肤，衣装上起起落落，小豆芽向一边伸出手，那些影子就像是水波一样略过了她细小的手指，看上去她手上的老茧就好像消失不见了。
翻过大拇指，渐渐抚过生长在手指根部的那些厚实的“盔甲”，她忽然咯咯地笑出声，小豆芽忽然觉得，她就好像秋姐的那个故事里，饱经沧桑的旅人，看嘛——她们都有厚实的老茧，都打过很多的杂工，身上都穿着朴素的衣装……
哦，她好像没有——“灰色，风一吹就会飘飞的破边斗篷。”
好羡慕那个旅人啊，打扮得那么帅气。虽然自己没有见过，只是听过秋简短的文字描述，但还是觉得那个故事里的主角是那么神秘。
她们穿过田野，金色的浪花在风的催动下向她跑来，层层叠叠的云影在枯草地上变成了大块的斑点，那个好像是已经下山了的秋姐还有二小姐？
小豆芽挥了挥手，但是这个距离，她们大概看不到吧。
黑色的大马趟过浅水，这里已经看不到小镇了，板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跑起来。明明马蹄声那么响亮，踩在枯草地上的声音一定很令人快乐。不过没有关系，不跑就走一会儿吧。
继续向前，小豆芽又看见了一块挂在树杈上残破的黑色布料。
她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旅人身上的那件很帅的斗篷，想象着这块翻飞的破布披在自己肩上的模样，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很兴奋，不过如果真的穿上的话，恐怕要被二小姐打一顿吧。
她想那个旅人最后一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道光吧，然后被红色巨龙小姐找到，她们会过的很幸福，和魔女小姐她们居住在一个每天都是有想要的天气的地方……
板栗好像有些不愿意往前走了。
小豆芽无奈地拍了拍板栗的脖子，稚嫩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已经寂静的丛林间：“好啦，板栗，不可以偷懒哦，继续向前走吧。”
林间有些太安静了……那些飞鸟跳虫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催促着板栗勉强向前继续走着，天空中的白云遮住了她头上的太阳，手挡在额头上，看向天空，那里除了白云灰色的底部之外什么都没有。现在是秋天，动物们都到哪里去了。
匆匆走过的风无意间将矮树丛拨开，那里好像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只有半个身体的死人。
血液泼洒地到处都是，红色的暗沉斑点从脚底延伸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拖走了这个人的上半身……下马走到近前的小豆芽才发觉，被云层笼罩的森林里，原来这么黑。
而这种伤口，她这辈子都记得。
眼前被拦腰摧毁的树木碎片，还有挂在上面几块看不出什么部位的息肉，就是最好的佐证。这里好冷啊。
手里拿着纱布走来想要救人的小豆芽，腿腹有些软。她的手颤抖着，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想过去。阴冷的风吹过，她呆立着缩了缩脖子，目光被那块黑色的，飘动的，残破不看的布料所吸引。挂在断裂的木桩尖刺上，像是一头没有人形的怪物向她问好。
不该来这里的，她想回去。
对，走，现在就走……回去告诉二小姐，告诉秋姐，告诉镇子上的人……
刚刚转身，一声沉闷的雷声炸响，炸断了小豆芽的神经。
猛地蹲下来抱着头。
小豆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脑袋左侧在发烫，那个只剩下愈合后厚实肉块的伤疤，她不想让秋姐姐知道的伤疤。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因为那不是雷声，那是一声怪叫。
紧张的肌肉让她只能蹲在原地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动作。好冷，身上有水……下雨了吗？小豆芽不知道，她的耳朵里好吵，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她的朋友外出聚餐时，就是那声类似的怪叫，夺走了朋友的生命。一长串的血液，从嘴里淌出来，好长好长的一条红线，身体上巨大的裂缝——她被拖到了哪里？小豆芽也不知道。
那个可怕的怪物没有被她引走，她的朋友在她的面前被拖走了。
——现在轮到她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