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看到太阳,天空里尽是冷色调的深沉。
小豆芽被板栗背部朝上驮着,一直向前跑,或者是向后?她说不清了,因为肚子被顶着,有些反胃,嘴里分不清是唾沫还是胃酸。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然后在颠簸中洒出来。她的目光仍然看着二小姐的方向,她看到高大的树木一排一排向前滑过,如同回应她的愿望,前去提供支援的战士们。
马蹄磕在硬土地上的脆响不断传来,呼喊的风声盖过了她的哽咽。
二小姐怎么办?她一个人能打过那个祟鬼吗?她现在该做什么?担忧的心绪让她没办法在凛风中冷静下来。
直到身下的板栗慢慢减速,直到马蹄声终于停了下来,她才有时间从想要呕吐的状态里反应过来。扭过头,从被泪水打湿的模糊视线里看到了粉色的头巾与披肩才勉强分辨出来,是秋姐。她正在板栗面前安静站立,不知是秋拦下了板栗,还是板栗主动停在了她面前。
秋没有说话,只是绕过板栗来到她的跟前,小豆芽看着这个熟悉的姐姐,说不出话。
因为想要倾诉的话太多,一下卡在了喉咙里,只有轻微的抽噎声在风中传递。秋惦着脚,托住腋下将她从马背上取了下来。
小豆芽就像是一个布娃娃,没有抵抗的动作,被秋取下来后,腿脚还在空中微微摇晃。她的喉咙里还在呜咽,被惊慌的情绪主导的大脑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一个体格并不比她要大多少的女孩为什么拥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够直接将她从马背上拽下来。
虽然秋姐在生活中很可靠,但即便将危险的消息告诉秋,作为一个普通姐姐的秋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手脚使不上力气,被举起在半空中的小豆芽与面对面的那双深绿色温和眼睛对视,吸了吸鼻子,她泪眼婆娑:“秋,秋姐……怎么,嗝啊,怎么办啊呜呜,二小姐要死了——呜呜呜……”喉咙因为粗鲁的呼吸一直扩张而被挤压得生疼。
但小豆芽无法抑制,她的二小姐正在遭受巨大的危险,而她只能呆在这里干瞪着眼。
秋看着那无助的眼神,沉默着回应以平静温和,她将绵软无力的小豆芽缓缓下放,共同坐在草地上,将小豆芽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是长辈手里的蒲扇轻拍着习习微风,小手拂过颤抖着的后背。
小豆芽看不到秋的眼睛,只能抵在瘦小的肩上,从浓绿的发丝间凝望着早已枯黄的地面。她还听到秋软乎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头。
“没事了——没事了,你是个勇敢的小朋友,你的这份勇气让二小姐得以提前明白危险的来临。所以她也会没事的,相信她吧。”
从后背传来一阵一阵令人安心的触感,让小豆芽稍微平复了一些内心,让她拥有足够的耐心听完这一段话。鼻尖始终是那股熟识的药香气味,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只是因为惊讶于秋姐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地在震动,小豆芽发现秋的发梢在微微散发翠绿色的光,在这不算多明亮的世界里,这些微光显得格外惹眼。
然后,她看到了大概这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没事了,没事了。”秋的嗓音像棉花一样划过她的脸颊,手掌轻轻拍着小豆芽的背向后抚。
大地还在躁动,秋的发梢散发出的荧光越来越亮,在小豆芽狭隘的视野中,这股光芒甚至胜过正在下坠的落日。
像是恒久的希望,耀眼灼目。
小豆芽睁大了眼睛。
林中不再平静,地面正在开裂。她从发间瞥见岩土被顶开,如同春笋开芽,一道新鲜的嫩绿色从黄土中破出。那是一条新生的粗藤,摇曳着,挣脱泥点,不断向上蔓延。
冷风没办法压倒这根像是活过来的藤蔓,林间回荡着干瘪土块的崩裂声,接连一条又一条的藤蔓破土而出,它们摇摆着一样的舞态,没有依靠却不断向空中生长,
像是春日里孩子们的的欢乐,齐声颂唱。
藤蔓的根茎变得越来越粗大,它们相互缠绕,绷紧,成为上窄下宽的圆锥形尖刺。成型后颜色又迅速变得暗沉,外表变得坚硬。相互贴合的藤蔓间已经没有空隙,它们变得沉重又危险,如同拔地而起的三座高塔。
更大的藤蔓顶开地面,将“高塔”托举起来,如同手臂,弯折着积蓄力量。尖刺的顶端在澄黄的落日中被擦出金属般的光泽,土中生长出来,蓄势待发的战士们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像是骑士手中尖利的铁枪,锋芒毕露。
惊雷滚滚,大风鸣奏,杂草被发射的动静吹得絮乱纷飞,树木因为暴动的狂风而发出吃力的抵抗声。
当轰鸣声逐渐远去,当大风停止奏响,当败叶静入大地。
小豆芽的眼里映射的是秋那双依然温和的眼睛,还有笑容——似乎已经结束了。
大概是出于保护,她的耳朵被秋捂住,她听不清外面的响动,但秋平静的眼睛告诉小豆芽的话语却像是响亮到振聋发聩。
已经忘记了眼角的泪水,小豆芽不自觉地长大了嘴巴,疑问的眼神投向秋。
“秋,姐……你是——”
像是猜到了她心中的思绪,秋点了点头。
妖怪。
或者说,是这里的镇民们口中所说的守护神……一定是那个家伙。
马荀椤坐在已经被折断的树桩旁,凝望着远处还在熊熊燃烧着的巨大火团,沉默思考着。规尺正躺在她的手边的枯草地上,经历过激烈战斗后的刀刃依然闪银锃亮,平整的面上折射着亮眼的橙色光晕。
三支笔直的锥形长毛就插在远处祟鬼燃烧的尸体上,它们同样被被作为燃料,让这团火焰烧得愈发旺盛。如同火炬,照亮了缓缓下沉入黑色地毯的太阳。
她在处理祟鬼尸体时,特意去到祟鬼的身后看了一眼,兔三没有撒谎,那时候祟鬼的停顿并不是兔三的绳子。而是一种更加结实,颜色更加暗沉的藤蔓,这种藤蔓她一样觉得眼熟。
她想到了秋手里的那些叶子。
祟鬼身上洒落的那些紫色花瓣。马荀椤不会认错,那一定就是上次在与跪虫祟鬼交手的过程中,在那覆盖着坚硬甲壳如同小山般的身体上发现的紫色花瓣。
当一模一样的花瓣出现在面前时,她确定了一些事情。
那些花瓣的汁液覆盖在祟鬼的尸体上,虎妖的火焰刚刚接触到了身体表面,火焰就像是被声响惊起的鹊群一样急速扩散开来。
可是,那个妖怪是怎么做到的?
不同于上次战斗,马荀椤这次几乎是全程都在紧盯着祟鬼的行动,没有放开过视线。对方是怎么在自己的眼皮低下将这些花瓣洒在祟鬼的巨大身体上的?那支生长在遗失的引火棒旁边,像是会发光的绿芽,肯定也是对方干的了。
马荀椤看向原先绿芽存在的枯草地,那里没有任何痕迹,已经只剩下一个凹坑了。
也许是在战斗中被直接抹去了,又有可能是对方收回了这颗芽苗。
“……”
呼——
发着呆的马荀椤叹了口气,用手捂着被撞到的肋下,坐起身子,换了个坐姿坐下,靠着断树桩好让自己没那么疼。风在安静鼓吹,林间有呜呜的声音飞过,火焰噼啪燃烧着,明亮的光球发出的暖色已经胜过了残阳。
其实现在已经可以离开了。
这片林地并没有人居住,现在连动物都没有。而不会动的死物被转化成为怪物的概率极低。所以,即使有残留的祟鬼尸体残片留在这里,变成那些污秽的可怕气体,大概也不用担心吧。
但马荀椤在支走了妖怪三兄弟后,并没有着急离开。只是坐在地上,像是印象中的秋一样安静发着呆。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红扑扑的热晕在激烈运动过后迟迟未能消散。秋日将近傍晚的凉风吹拂过她的额头,将平整笔直的刘海吹得上下翻动,顺便再带走一点点的温度。
祟鬼受伤后长出肢体的特性并不重要,虽然她自己没有什么经验,但马荀椤曾在司使手册上看到过,每个祟鬼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奇怪的能力什么的。
马荀椤在想,在祟鬼断掉脑袋后,从它那粗大的喉管里喷吐出来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那些黑色的,粘稠的,光是看起来就充满恶意的液体。
她可以很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种黑。
就算是在手册上也没有记录这种东西,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第一个发现这种东西的人,但能够认定的就是那些液体一定很危险。
不同于墨迹或者墨汁,被阳光照射后,墨水仍然能够看到明显的阴影与反射出来的光。可是那些液体……她只能看到清晰的轮廓,轮廓组成图形的中间——
什么都没有。
单纯到不含任何杂质的黑色让只是看到那些东西的马荀椤都感到脊背发凉,这种来自生物本能的厌恶反应,让她的大脑疯狂发出警报,让她不要靠近那滩液体。
没办法做到忽视那种感觉,她的眼睛在注视着那些不明液体时,仿佛脑海中的画面 都变得扁平不再立体。就好像——
就好像,画卷的中间被突兀挖去了一块地方一样,那里的东西虽然还存在,但已经被黑色覆盖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手肘撑着下巴的马荀椤怔了怔,她想起了之前,好像是几个月之前,似乎听到秋说起过一个词语。
——黑色诅咒。
以前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突然联想到,秋那时说的,大概不是一句玩笑话。
远处的火焰终于快要熄灭了。
只剩下几缕还在抽噎的火星,和一大团脆弱的,端头还泛着红光的碳烬。
盛放的红光已经在脸上褪去,独属于夕阳的暖色重新占领了马荀椤的鼻间,她的眼睛看向那团在地平线上挣扎着释放红热的日轮。太阳将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
该走了。
扭了扭手腕,马荀椤撑起膝盖,站直了身子。她想要跺跺脚。只是当肾上腺素的效果退去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受到的伤,好像比她想象中要更多一点。
“啊额——!”
脚底好疼,我的鞋底好像是又碎了来着……
“嗷嚯嚯……”
后背也好疼,是因为撞到了吗?
刺痛感到处传来,以至于马荀椤都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持续的疼痛让她身体僵硬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站在原地没有行动。至少,这样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
散掉的汗液带走了她的不少体温,马荀椤现在要苦恼着现在这个状态要怎么走回去面对秋和小豆芽。
没有征兆地,一张薄毯子被人披在了她的肩头上。
有些诧异,马荀椤低头看了一会儿身上披着的薄毯,是淡青色的,与她黑色的劲衣泾渭分明。轻盈地摆荡着,为她挡开吹来的寒风。
在怔愣一刹后,她迅速回过头,看到了手还在半空中,刚刚放下毯子的深绿发色女孩儿。那双翠绿的眼睛的视线从披肩上挪到了她的眼里,翠色里反射着太阳的橘色光芒,里面还带着点点温和的笑意。
在想些事情,太过投入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接近。
“天气冷了,荀椤要小心着凉。”
秋总是那么爱笑。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大团黑影,是板栗……马荀椤还有很多想问出口的问题,但先是下意识问到:“小豆芽呢?”
秋好像没有看到马荀椤身后的大块灰烬团似的,她的手放下后在身侧轻快地摆了摆,语气呼软:“小豆芽已经回到屋里睡着了,我们也快回去吧。”
思绪被眼前的人牵引着,秋好像有些担心的神态,马荀椤便故作轻松的样子看着板栗身上背着的马鞍:“我现在不太想骑马,要不秋你坐在马上面我……”
话音未落,秋便转身利落地踩上马镫,翻身,上马牵住缰绳,轻拍了拍板栗的脖子,驱使着黑马来到了马荀椤的面前。轻轻将手伸出来放在了捕快小姐的面前,作势要将她拉上来。
“……牵着——马……”
没有戳破马荀椤受伤的窘境,没有询问为什么她的站姿这么奇怪,也没有在意其脸上的灰尘。秋还是报以温和的笑容和气声:“没关系,我来载你吧。”
马荀椤呆楞着看着这一系列并不符合以秋的外貌的利落动作,脑海里刚刚在幻想着自己亲手将秋抱上板栗背上的场景。
意识到再次被人家照顾了的马荀椤羞红了脸,她微微捂着额头,刀被挂绑在了板栗的身上,将相较宽大粗糙的手搭在了秋有些凉的软和手掌上。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