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秋水山脉上静悄悄，白日里吵闹的飞鸟们此时已经被困意所捕获。现在，只有夜晚出门的觅食者们蹲伏在树梢上，等待着猎物发出响动。
将拧干的湿巾重新挂在水位已经下降了快要一半的木盆上，秋终于打理好了床上的两人。她直起腰来，打量着正在熟睡中的主仆二人。该说不愧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吗，睡觉的时候姿势出奇地一致。居然全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作，任凭秋怎么摆动，都会悄悄恢复到将脚打开，双手贴着身体的样子。
不像她的那个调皮的妹妹。
寂寥的夜晚，风在林间呜呜地闲逛着，这时候就连虫子也不叫了。秋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抿着上扬。与人接触之后，再一个妖独处的的时候，她总能想到从前的生活里，那些一件件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对于她来说，都是值得回忆的温馨小事。
那只总是想着要向自己的姐姐抖个什么机灵的小狐狸，即使在睡觉的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省心。
刚刚在这里住下的时候，怕生的小狐狸总要在床上溜来溜去，看到了什么都要害怕一下，总是一副不安的样子。秋要在床上静止不动好一会儿，她才肯慢慢靠近秋的身边，在一下一下的安抚中缓缓入睡。
在稍微熟识了一些后，本以为会安静下来的小家伙开始变得放开手脚，像是正常的孩子那样淘气，她踩着那条重伤刚刚痊愈的后腿，在木头地板上蹦来蹦去，咔嚓咔嚓的响声会终止于秋将小狐狸抱起来的时候。
即使是在已经完成了拟人态化形后，也会来在床上赖着许久，不想要睡觉。除非秋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念叨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张大床边的蜡灯，总是要等到一天中的第十二个时辰，才会被秋吹灭。
虽然照顾小家伙有些麻烦，小朋友也没有少给她添乱，但秋还是很感谢，小狐狸能放心地然她进入小朋友的私密空间，让秋能够听得清楚小朋友的烦心事。
秋微微地笑着，手指轻轻拂过小豆芽脑袋左侧，曾经属于左耳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条因为肌肤过度愈合，而产生的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疤。
可能是感觉到了秋有些冷的手指，小豆芽轻哼着，侧了一下头，离开了秋的指尖。
没有停顿，将小豆芽的头发重新盖好疤痕后，秋站直了身体，带着马荀椤已经碎掉了一大半的鞋底，还有那些被木刺扎穿了的布甲，走到了木门后。
“晚安，今天做个好梦吧。”
轻声说着，木门发出吱呀——一长串的细小摩擦声，将秋挡在了身后。
该给门轴上点蜡了。
不用借助月光，即使是闭上眼睛，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也能够让秋轻快地穿过那些布置在大厅里的桌椅。
快速地穿过大厅，秋登上了通往小木屋二楼的楼梯。廊道里比较黑，也没有点灯，秋的眼睛在黑夜里就像两只发着幽冷光的绿色火光蛄，在黑色里跳跃。
二楼的小阳台上，门被轻推开。
秋踩着弥漫着微微晕色的木地板，一路前进，朝着那个有些老旧的藤椅走去。
银白的铁针，串起她直接从指尖拉出的坚韧植物纤绳，将新的鞋底缝纫在加固好的鞋边。夜里的凉风挽起秋扎起的发梢，带不走什么温度，白天里积蓄的那一点点热量其实已经在傍晚就散去地不剩下多少了。
熟练的手法让她很快完成一只鞋子的修补，她举起裁断的那一截多余断线，目光注视着在夜空中随风摇曳的风向标。
线的末端亮起荧芒，就像是蜡烛一样，慢慢地变短，一点一点地枯老，渐渐地成为一片飞灰。
最后，随着秋松开了握着的手指，最后的一点也在空中成为萎靡残片，在那些闪烁着银色斑点的星星的眼睛里，随着秋风四散去。
她举着小手，手指将夜空均匀地分成几块。
秋眨了眨眼，收回了望向黑色幕布的视线。
她的手里捧着一只已经焕然一新的靴子。好了，这样的鞋底，应该就不太容易在捕快小姐的脚下损坏掉了吧？
轻抿唇，秋笑着在藤椅边放下了已经修好的靴子。
从藤椅上直起腰，想要去伸手取另外的一只靴子。
额。
秋再次伸直了手，她这次将手伸地远了点，身体前倾了一点——
此时的晚风也是安静的，她们从高高的云端俯冲下来，到了时光似乎凝固的小阳台上，围绕着中间专心的妖怪打着转。
纯洁的月光漫反射着乳白的晕，被地板上缝隙的阴影切割成一条一条。
一直到安静的空间里响起了几声轻缓的脚步声，短暂打破了这里的凝滞。
秋手持着另一只靴子，回到了藤椅上，缓缓躺下身子。脸上有些无奈地笑着，这份难以说明的倔强让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拿到靴子，只好走几步咯。
或许她不该将靴子放得那么远？
另一只靴子也有些破了，虽然不像是那只的鞋底一样，已经碎得断开成为几节了，但底下的裂纹估计也让这只靴子穿不了几次了吧。
这是一份比较枯燥的手工。
但如果并不是多缺时间的话，秋也会分一点神来想点别的什么。
将靴子原本的固态胶与缝合线一步一步拆开，完整的鞋底被握在手里。
鞋底黑色的裂隙就像是那些在今天见到的黑色诅咒一样，不知道马荀椤在见到那些污秽之物的时候，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大概有些害怕吧，从“眼”里看到的情形来看。
秋没有笑，只是有些担忧地对着鞋面叹了口气。
黑色诅咒。
时隔了百年，再次见到这种东西时，内心只有一种见到纠缠不休的怪物的无奈。这些诡异的液体如同阴魂不散的厄运般，缠绕着这片大地。它们会污染自身所触碰到的一切物体，将可怜的生命，甚至是物体化作被欲望驱使的怪物。由外到内，这些存粹的黑色会在宿主还活着的时候将其一点点侵蚀，直到内脏也全部成为黑色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及时处理，死者就连在社会间的存在信息，都会被抹去，如同从未存过。
今天再次见到了黑色诅咒，是封印松动了？还是被——人为打开了？
那些东西现在应该在大陆海外最北边的冰原上冻着才对，这点黑色诅咒藏在了祟鬼的身体里，从最北方来到了南方，穿越了整个大陆，现在被马荀椤她们撞见。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别的地方也同样出现了黑色诅咒呢？还是说，上次的大清剿，没有发现全部藏匿起来的黑色诅咒？
而现在，上次负责大清剿中的搜索与感知的占卜士均已年老逝去。在人才紧缺的现在，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发现了黑色诅咒……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还有今天和荀椤交战的那一头祟鬼。
它们会学习，或者是祟鬼在进化？
秋一直在观察之中思考，那些怪物是否拥有意识？或者是自主进化的能力。以往的经验在告诉她，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无论是其错乱的战斗方式，还是它们飘忽不定的行径路线，都在证明着她的观点。
但是现在，她的眼看到的祟鬼数量已经比起从前减少了将近一半的数量。受人类重火力保护的城与城之间的绿地中，就更加地稀少了。
是祟鬼的数量真的变少了吗？还是它们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生长？
不论是哪一种，秋都不希望她的猜想是真的。但近年来她的视线范围里所能看到的祟鬼数量，远远少于前些年的时候。那些在郊外游荡的可憎鬼魂，仍然在威胁着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摆在面前的事实让她不得不面对这种怪异的现象。
夜晚的冷风吹穿梭于秋的指尖，却没有给灵活的手指造成丝毫的停顿。
澄澈的月光里有一道突兀的绿色微光，秋的眼睛看着手中翻折的丝线，注意力却没有完全放在这上面。
明天……再去看看通向北方的道路吧，现在还没有什么遗漏的祟鬼。
放下了已经修好的靴子，秋还是放弃了想要摸一摸左边的眉毛尾巴的想法。将内心里那些令她感到不适的猜测暂时清理掉，放到一边。秋抬头看着天空，那些静静流淌的星河之中，静谧跳跃着神秘的紫色。
她伸了个懒腰。春姐姐啊，快些给我回信吧。
洁净的月亮将她的光用来映出地上碎裂的影子，让那些原本黑乎乎轮廓模糊的东西都变得棱角清晰。
秋伸出手，捞起了她从板栗身上取下来的长柄刀刃。现在，雪亮的刃尖躺在地上，恣意展现自身泛着白晕光华的刀身。
刀鞘已经坏了，所以秋想着再做一个刀鞘。但她的动作顿了顿。
这柄刀……
从一开始秋在四个月前马荀椤的身上见到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有些眼熟。到现在近距离看过之后，看到了上面的刻印她才终于确认了下来。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把刀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啊。
秋的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忧愁。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光滑的刀刃，如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熟人。眼底是刀刃上反射的寒芒，在凉夜里，刀刃与她的手指相差不多的温度也让她感到欣慰。在多久之前呢？那个时候……在她打造了这柄自己没有来得及取名的刀刃后，第一个接手的人。
是……谁？
饶是秋，在那么多有记忆的时间里也要翻阅上一会才能想起来。
啊，想起来了，她好像也姓马。叫——全名叫马修怀。是个很男孩子气的名字呐，这大概也是家人对她的期许吧。
如果是直系亲属，那么按照人类的辈分来划分的话。马荀椤该是什么？孙女？曾孙女？
她和荀椤现在一样，同样是一名负责任的安和司司使。即使明白秋是妖怪，却仍然郑重地接过了这柄颇有分量的长刀。关于那天的场景，在秋的记忆里也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她的请求，却仍然鲜艳得让人恍如隔日。
关于这位有些特别的司使，秋也为她编织了一朵独特的花。现在，这朵花正躺在她的房间里，床头边上的那个老旧的大箱子里。有时间的话，就翻出来看一看吧。
既然她的后辈站来到了自己的面前，那她的愿景，大概也已经实现了吧？
秋会心地笑着。
她一连抚摸了好几遍刀柄。
我为你感到高兴。我应当为你感到高兴。你的后辈，和你一样，是一个认真地有些傻气的姑娘啊。
秋的手掌生出藤蔓，在地上变得与刀刃一般长，变得粗壮，断开连接后又逐渐变得坚硬凝实。
她开始切削刀鞘的外形。
等到天边已经泛起了乳色的白帆，秋终于将最后一颗铆钉打入刀鞘外壳里。她将重新获得外衣的“规尺”立起来，立在自己的面前。
秋仰头看着那条绑在刀柄口上的那条黑色布带。
刀刃背着晨曦的白，朝向她，仿若她的第一任主人站在她的面前。秋的嘴角微微上扬着，踮起脚轻轻抚在刀柄被时间磨得光滑的金属纹路上。
像是重逢，也像是在作别。
稍远些的村子附近，她的眼发现了祟鬼，秋得去一趟。
重新将拿来维修的靴子，衣服，以及规尺放在了房间里平时马荀椤习惯性放着的位置，她便转身出门去。粉色的披肩下伸出四条带着利爪的粗藤蔓，撑起秋，朝着天边的初阳弹射而去。
快去快回吧，一会儿还要回来做早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