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她的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塔上，看着下面成千上万的魔族子民。"
马格纳斯注意到她的用词——不是"梦到"，而是"做过"。茶杯在他手中微微发颤，茶水表面泛起细小的涟漪。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镣铐，但钥匙就挂在他们的脖子上。"艾克莉西娅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法典上的锁链纹饰，"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可没有一个人尝试去解开。"
“勇者大人，你有没想过，以前的魔王统治着广大领土，但却没有现在人类的通讯设备，一个地方若是要造反，恐怕得等到几天后才能传到魔王那里。为什么那时候的底层魔族，愿意顺从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因为权力源于秩序，对秩序的渴望催生出权力。
其实底层魔族并不真的关心统治他们的皇帝是谁，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付出是否能有回报——而能确保这点的就只有“秩序”。
而秩序必然带来约束，每个人都不能为所欲为，必须遵守规则，那就意味着必须有一个主体来实施约束，这个主体必然有对秩序的话语决定权，有对破坏秩序者的惩罚权——而这就是权力。
所以权力跟秩序是共生的，没有权力就没有秩序。
那些魔族拥戴的并不是某个“魔王”，而是这个秩序，这个秩序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付出必然得到回报，他们所签订的契约能得到保障，自己的未来是确定的，能够看到一条晋升的阶梯。
当你在这个秩序下付出且获得回报的时候，不管从感情上还是实质行动上，都是在巩固这个秩序，也就是在巩固权力。
所以，“魔王”本身只不过是秩序的影子。
“之前的历任魔王明知道存在这样的现象，为什么不管？”马格纳斯问出了心中很久的疑惑。
“管？怎么管？”艾克莉西娅摇了摇头，“当年‘我’成为执政官之后，也试过解决这个问题，但根本不可行……”
“就算命令条款定死了都不行？”
“你不明白，这一切的源头不在于贵族，而在于底层魔族本身。”艾克莉西娅缓缓说道，“底层被奴役太久了，过去的岁月里，他们都是靠上供钱财，获得庇护，这样才能安安稳稳的进行营生……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就算告诉他们从今往后不用再上供，他们心中反而会不安稳，想改变一代人被禁锢的思想，祛除他们内心的软弱与自卑，没那么容易……而一切伟大都需要牺牲铸就，他们或许不能理解，但是他们必须服从。”
马格纳斯沉默许久，回想到自己刚成为勇者那天的情形，微微点头。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直视艾克莉西娅的眼瞳，仿佛是用这种方式将眼前人看的真切。他的手突然覆上艾克莉西娅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他感受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像被困的蝶翼。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如果是关于勇者大人英勇杀敌的童话故事我个人是没什么心情听下去的啦。”
“不是那种故事，是我个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罢了。”
“哦？勇者大人的隐私是什么捏?”
马格纳斯又沉默了一下，这才开口：“冒险者这个行业，就像是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是光明的，出路是没有的。
首先，因为这个行业的本质就是一群持证上岗的亡命徒，主要业务性质就是自由勤杂工，只要雇主给钱啥活都敢接。
其中最惹眼的业务就是用武力解决雇主的安全问题，比如护送商队，讨伐怪物和抓捕通缉犯。
放到用不上他们这份武力的和平地区，那就是社会不稳定因素，和潜在的犯罪分子。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大人物还会允许冒险者的存在呢？
很简单，在这个世界，人族哪怕只是从无到有开拓出一个村子的领地，也需要持续十几年的清剿魔物、探索荒野、修建屋舍、开垦农田、兴建水利、护送商队，还要时刻担心魔物潮的反扑将开拓据点整个淹没。
从投资角度来讲，就是典型投入大、难度高、风险高、维护成本高、成熟期漫长、成功后收益还是细水长流的类型，失败则一无所有。
而这份风险，就是冒险者这种民间武装力量被法律允许的原因。
贵族和各路雇主可以在冒险工会名正言顺以发布任务的形式，邀请不需包吃包住、不要任何福利待遇、医药费自理、死了不用给抚恤金和丧葬费、任务失败后为了维护信誉还要赔钱的冒险者们。
为了不算高的任务赏金，冒着生命危险去清缴魔物、探索荒野、护送来往商队、抵抗魔物潮的反扑。”
艾克莉西娅：“听起来好惨啊，但是勇者大人你也是冒险者吧？那你为什么要过冒险者这样的生活呢？”
“因为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十五岁的马格纳斯——教皇的养子、炽天骑士团的明日之星。我的剑尖滴着血，指向一个叫阿尔诺伯爵的家伙。
在那里的村庄里，我目睹伯爵卫队将一家抗税的农民活生生喂给猎犬；在城堡地牢，我发现上百具被剥皮的尸体；而那时候，这场以虐杀为乐的宴会彻底粉碎了我对世界上公平正义的幻想。”
马格纳斯刚说完一段，可他自己却觉得嘴里发干，像是嚼了一把沙子。故事里的他自己快意恩仇，一剑了结那个祸害，可现实呢？
"呵……"他低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摸向桌角的酒壶。壶是粗陶的，酒是劣质的，一口下去，辣得喉咙发紧，可那股灼热好歹压下了嘴里的干苦。
艾克莉西娅的指尖轻轻划过法典上的锁链纹饰，银色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她突然伸手按住了马格纳斯的酒壶。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成为冒险者的原因？"她的声音罕见地褪去了往日的戏谑，"用这样的身份，行最彻底的审判？"
马格纳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在壶中晃荡出细小的漩涡。
艾克莉西娅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与马格纳斯急促的心跳奇异地同步。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像是两簇幽暗的火焰。
"然后呢？"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那位'正义的勇者'后来怎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