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深处,香炉吞吐着龙涎青烟。
国子监讲经堂内,云母屏风映着晨光,将三尺讲台镀作鎏金。
烟香缭绕中,琅琅书声惊起檐角铜铃阵阵清鸣,诵读声在穹顶回荡,惊起梁间栖燕振翅掠过“明德惟馨“匾额。
青衫男子在台上踱步,手中文集翻卷如流云,声音清越似玉磬:『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座下众皇子齐诵声尚未落定,忽见东首檀木案前立起一道身影,拂过青玉镇纸,凤眸流转间尽是星芒。
『太傅!』
脆若银瓶的童音截断诵读声,架上的狼毫笔应声滚落,惊得侍读宫女手中墨滴染宣纸,在“仁义礼智“四字批注上晕开涟漪。
她青丝间缀着的珍珠泠泠作响,眼眸如同暗夜星河:『太傅是名乐天?可愿听本公主论道?』
『公主但问无妨。』乐天慌忙躬身,纵使胸中愠意翻涌,仍勉力挤出三分笑意。
『依书卷所言,伯乐为千里马存世之先决,然则——』她忽而趋前。
『若无人识得凤凰,梧桐便不栖真羽?若无人采撷幽兰,空谷便不生芳芷?』
乐天执卷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望着这个年仅十二却已名动京华的七公主,恍惚间竟似看见竹林七贤的飒沓风骨,躬身时瞥见自己官袍下摆的补子——本该绣着云纹,此刻却洇着昨夜校书时打翻的墨渍。
见满堂寂然,她又抓起案上笔架,在众皇子惊呼声中掷向穹顶。
螭龙口中衔着的夜明珠应声而落,却在触及青砖前被六皇子飞身接住.
明珠在他掌心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
『明珠不因坠地而减辉,骐骥岂因无人而失蹄?』
乐天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秘书省校勘《马政辑要》,那些被朱笔勾去的“夜照玉狮子““踢雪乌骓“名驹,最终都成了史官笔下一句『良马十匹』,此刻公主眼中灼灼光华,竟比当年进士及第时见过的西域汗血马更摄人心魄。
『公主的意思是……』他听见自己声音带着久违的颤抖。
『太傅可曾见过黄河纤夫?』永嘉突然话锋一转。『纤绳勒入骨血时,纤夫们未有怨言;当突厥铁骑踏破玉门关,戍卒们高歌'岂曰无衣'——这些千里马,何曾等过伯乐?』
『七妹!』六皇子突然起身,腰间带上的错金符撞出清越声响,他将夜明珠轻轻放回案头,转身时,雀翎大氅扫落半盏冷茶:『太傅见谅,童言无忌,七妹近日研读《指物论》,难免……』
太傅突然朗声长笑:『臣非太傅,今日太傅抱恙,特遣下官暂代讲席。』
目光掠过公主。
『殿下是名永嘉公主?既得妙悟,何须拘泥章句?今日课业,便至此吧。』
『本公主名为欲。』少女捋了下刘海,凤眸流转间自有一股天家威仪。『太傅可知,韩退之新作《马说》开篇,写的正是方才那句?』
乐天合上手中文集,但见羊皮封面赫然印着“韩愈“二字。
记忆如电光火石——半月前韩愈醉卧翰林院时,自己确曾代他校录新作。
『好个韩退之,原来早在这等着!』
乐天疾步冲出讲堂,向政事堂走去,腰间鱼袋撞在朱漆门框上,叮当声惊得满室错愕。
手中诗书快被他攥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