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初临,万象更新。
朱雀长街的积雪尚未消融,便已被千万人踏实,檐角垂冰折射着朝阳的七色光晕,与沿街悬挂的宫灯交相辉映。
空气中浮动着美酒的醇香,铜锣声、吆喝声、嬉闹声,在九重宫阙的倒影里织就盛世欢歌。
『乐天!你看那对金瞳舞狮!』欲攀着乐天手臂,鹤氅上的银丝鹤羽簌簌颤动,她踮起脚,却始终够不到前方舞动的赤鳞龙灯。『本公主要看它吞下那枚火珠!』
乐天却绷紧脊背,额头渗出细汗,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攒动的人群,瞥见几个戴着蟠龙纹扳指的暗卫正隐在茶楼窗后。
『公主,臣就是一小小校书郎,您看您什么时候跟臣回去呢?公主若再不回宫,明日广陵王府的刑堂怕是要多具白骨。』话音未落,唇间忽地一甜,却是被塞了块糕点。
『元日见血多不吉利。』欲狡黠地眨动双眼。『何况本公主尚在豆蔻之年,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呢。』
欲攥着男人的长袍,街上舞狮,锣鼓,盛装出行的人们,让她那深邃不见底的双眸闪耀着光芒,火焰不止点燃了爆竹,还点燃了女孩无尽求知的渴望。
乐天拢了拢竹青官袍的广袖,玉色腰牌在行走间轻叩佩剑:『公主可知,此刻广陵王府怕是已翻了个底朝天?』他抬眸望向城楼方向,朱雀门上飘扬的龙旗猎猎作响,隐约可见神策军玄甲在曦光中闪烁。
『宫里的规矩比太液池的冰层还厚!父亲大人既已入主东宫,六哥说元日大典要献三足金乌。』她忽地拽住乐天腰间玉带。『去西市!听说胡姬新排了舞!』
『公主当心!』乐天揽住少女腰肢,墨色大氅扬起时遮住她绯红的面颊,爆竹在一旁轰然炸开。
『哎呀,没关系的,乐天你看!』欲突然挣脱怀抱,指着蒸腾热气的食肆,松木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糕点的芬芳漫卷。她蹦跳着穿过人群,腰间鎏金错银令牌相击如环佩琳琅,最终在糖画摊前猛然驻足。
乐天赶忙追上正与老妪讨价还价的少女:『公主若喜欢,臣……』
『唤本公主闺名!』她转身时糖画险些戳中乐天眉心,琥珀色的饴糖在朝阳下流转着蜜色光华:『既知本公主名讳为欲,何必拘那虚礼?』
『卖炭——上好的南山炭——』
苍哑的呼喊如裂帛般撕开喧闹。乐天循声望去,见一辆老牛车碾着碎雪缓缓驶来,车辙在路上拖出暗褐色的炭痕。车上老者佝偻似枯松,霜发间零星夹杂着炭灰,深壑纵横的面庞被烟火熏得焦黑如铁,唯眼角皱褶里嵌着几道洗不净的硫黄渍。那身百衲衣被风掀起边角,露出絮如蝉蜕的棉芯,分明是经年累月蜷缩在窑洞里的见证。
『皇城采买,速速接旨!』
两匹青骢马踏雪疾驰而来,马上官员绛袍金带,腰间鱼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老翁慌忙滚落车辕,额头重重磕在结冰的路面上:『小民……小民接……』
『文书在此。』为首者扬鞭卷起舆图。『今以宫中御用之物,换尔整车薪炭。』
『啊,大人。』老翁战战兢兢仰起布满冻疮的脸。『小民斗胆问一句,能换多少银钱?』
官员嗤笑一声,随从抖开半匹褪色红绡,轻飘飘搭在牛角,那牛忽被异物惊扰,摇头甩尾间将绡纱扯成缕缕残丝,在寒风里飘摇如血泪。
『啊?混账!』老翁突然嘶吼着扑向牛车,十指深深掐入车板裂缝。『南山伐薪三冬苦,窑火熏目五更寒!这一车炭能换全家半月粮,你们竟用这裹尸布羞辱老朽!』
枯槁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甲缝里渗出的炭黑混着血珠,在雪地上洇出朵朵墨梅。
欲恰在此时吮净指尖最后一粒糖晶,鼓腮含糊嚷道:“狗宦官欺人太甚!待本公主当了皇上……呜……嗯……』
话音未落便被乐天捂住了嘴:『公主!臣刚刚还在因为您竟然没有站出来而感到欣慰,结果是才把手里东西吃完吗?』
可惜『狗宦官』三字已随风散入官差耳中。
领头太监的脸霎时涨如猪肝,额角青筋突突跳动,马镫重重一磕:『哪来的野雏儿!给咱家掌嘴!』
人群如退潮般轰然散开,空出的雪地上唯余两道纠缠身影。乐天单手箍着挣扎的永嘉公主,另手悄然摸向腰间鱼袋,面上堆起谄笑:『官爷息怒,这孩子患了癔症。』
『国子监的?』太监细眼扫过他腰间半旧的青鱼符,尾音陡然拔高。『区区九品校书郎也敢阻挠宫务?』猛地指向蜷缩在地的老翁。『连这老货一并锁了!』
宦官的随从缓缓拔出剑,迈步向前。
『乐天!无需废话!快点做掉他们!』
乐天回头看向欲,发觉她早已躲得远远了。
『您为何默认臣这九品芝麻官会防身之术?没办法了,看来只能……』
乐天气沉丹田,摆出架势,倒真将那侍从唬在原地不敢向前。
『永嘉公主遇刺了!!!!!!!』
三道人影应声自檐角飞掠而下,为首暗卫剑光如练,堪堪停在太监喉前三寸:『尔等欲弑皇嗣?』话音未落,右侧同僚刀锋已没入随从腰腹,血雾喷溅在雪地上,恍若红梅绽于素绢。
几乎同时,另一暗卫旋身错步,云纹皂靴勾起地面积雪,漫天飞白中衣袂翻卷如鹤,竟是以身为障将欲护在身后。
乐天趁机退至檐下,他垂眸望着犹在颤抖的老翁,将腰间钱袋掷入炭车,钱币撞击声清脆如铃:『老丈速去,今日……』
余音未尽,忽觉颈后寒毛倒竖,转身刹那,正撞上欲灼灼目光——公主攥着他半截衣袖,瞳仁里跳动着奇异火光,仿佛穿透皮囊直视他深处蛰伏的力量。
『白居易!为何不亲自出手?为何要召他们出来?』欲的呼喊裹挟着碎雪,在血腥味弥漫的街巷间显得格外清亮。
欲突然捂住心口。她分明看见乐天身上流转的纹路,那是与父王与自己相近的力量。『你身体里的金光……』话未说完,喉间忽地泛起铁锈味——方才被斩作两截的宦官,血泊正蔓延到她的绣鞋边。
乐天忽然逼近,在咫尺间看清他瞳孔深处跃动的金芒,那绝非人间应有的辉光。
『公主可知,有些力量一旦示人,便如泼出的贡墨,再也收不回了?』他吐息间带着松烟墨的苦涩。
暗卫首领的剑锋仍在宦官咽喉颤动,血珠顺着剑脊滚落,在雪地上烫出细小孔洞。
『臣的力量不能对百姓使用,准确来说只能对一切非人的事物出手,您眼中所见,不过是……』
剧痛袭来时,乐天最先闻到白梅香气。永嘉公主惊恐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心口绽开的血花。
檐上积雪轰然崩塌,混着血水灌入他逐渐涣散的视野。
不知是如何死去的,不知是被谁杀死的。
意识如同熄灭的烛火,渐渐消散。
在归于平静的前一刻,突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拉入一个光明耀眼的空间。
再回过神来,自己正身处在课堂之上。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太傅!』
少女举起手,又一次打断了男人那充满情感的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