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殿下,今日课业已毕,臣乐天告退。』
国子监门扉徐徐开启,皇子们玉带逶迤而出,唯有乐天静立讲台,衣袖被穿堂风掀起又垂落。
欲论道时的凤眸星火,六皇子接夜明珠的雀翎残影,甚至香炉腾起的青烟弧度——皆与记忆分毫不差。
——此景,此人,此事,皆是往复重演。
方才所历恍若前尘再现,若是幻梦,何以如此真切?若是现实,何以一切皆如既往?
他将戒尺指向自己,霎时金芒流转如星汉倒悬,神授权能依在,
脖颈上寻不到半分刀痕,可那死亡的体验如此真实而悲戚。
若说昨日种种皆是虚妄,未免过于癫狂。
『此非黄粱一梦。』他喃喃自语道。
『若殒命便是重开棋局……』他望着戒尺上渐次暗淡的纹路。『是神明垂怜,还是永劫之刑?』
铜漏滴答声里,忽闻自己喉间轻笑:『且不知此术,是否有限数……』
“必得往铁匠铺一探。“他摩挲着戒尺沉吟。
九品青袍在朱墙下何其渺小,若非元日将近,只怕连宫门都难迈出半步。
……
朔风裹挟着元日破晓的寒露,乐天攥紧缰绳登上宫车。
车轮碾过朱雀门三道门槛时,他分明听见轮回齿轮咬合的声响——自广陵王鹰犬昼夜逡巡的檐角,自朝中官员站队的明暗交界,自宫巷深处每块青砖渗出的寒意,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轨迹。
车辕上悬着的香球随颠簸轻晃,溢出缕缕浓香。过去时日里,他想过多种破局之法:或在花园埋下密信,或向元稹透露天机,甚至冒险求见三朝元老,然则广陵王府暗卫如影随形,不敢轻举妄动。
『哇啊!』
与青石路面的坑洼相撞,后厢骤然爆出少女的娇声惊呼。
乐天扣住窗棂,金色的瞳孔掠过幽芒。
——果然,檀木箱笼间蜷着团墨色云锦,永嘉耳垂东珠坠颤若寒蝉振翼。
『停车!』
乐天佯装惊怒,眼底却掠过一丝释然。
……他当然知晓,车上藏着何人。
可她……当真毫无前世之忆?
若是伪装,那她心智之深远超己测。若并非伪装,那便意味着唯有自己承此轮回之苦。
思及此处,乐天目光微黯,心绪复杂难言。
锦缎包裹的檀木箱逐次落地,露出蜷缩在车板上的黑色身影,少女耳垂上的吊坠簌簌颤动,狼狈地蜷成团子模样,仿佛以为这样便能避开世人目光。
晨光为她鬓间镀上柔辉,却照不亮她躲闪的眼眸。
『永嘉公主?!』乐天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惊呼,恍若戏台铜锣骤响时登场的伶人,他忽然想笑,这朝堂之上,谁不是戴着面具的伶人?
『天恩浩荡!』少女霍然起身,腰间的玉牌撞出琳琅清响,『元日首谒本公主乃汝之吉兆,还不速速...』玉葱似的指尖轻点,却在触及乐天似笑非笑的眼神时,生生转成欲盖弥彰的尾音。
此等神情,此等反应绝非刻意为之。
她没有前世记忆。
乐天的心绪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怅然。
『车夫可曾见异状?』乐天忽转向早已面如土色的驭者。
那老仆全身颤抖,手中货物几乎拿不住:『回...回大人,后厢货物俱已查验,并无...』
话音未落,永嘉急忙跃出:『放肆!尔等当本公主是货物不成?』
乐天垂眸掩去眼底笑意,欲此刻气急败坏的模样,与之前课堂中判若两人,他故意俯身整理散落的书卷,任她纤足轻跺车板:『乐天!你分明唤过本宫名讳!』
『公主怕是睡梦未醒。』
乐天俯身整理箱笼的动作从容,与车夫一同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回到原位。
私载公主出宫,纵百死亦难赎其罪。
欲气鼓鼓地倚窗而坐,腕间玉镯与雕花木窗磕碰出清响,乐天透过镂空隔扇望去,见她正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目里盛满对市井烟火的热望,这般情态,倒是少女应有的天真,只是那双眼里跳动的,究竟是懵懂星火,还是蛰伏的业火?
『直驱西市铁匠铺。』乐天低声嘱咐,将沉甸甸的银袋塞入车夫手中,车夫虽有迟疑,但见乐天递来的赏银,便不再多问,鞭声骤响,驾马前行。
车外传来胡商叫卖波斯琉璃的吆喝,恍若轮回齿轮咬合的诅咒——
铁匠铺檐角镇宅的饕餮铜铃,正在朔风中等待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