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作者:妍韵 更新时间:2025/3/5 2:36:56 字数:3286

暮色漫过便利店玻璃时,德克萨斯正在厨房切土豆丝。我端着新进的鸡蛋推开门,听见刀刃撞击砧板的节奏比往日轻快三分。她扎着便利店促销赠品的碎花围裙,银发在夕阳里泛着蜜色,案板上的胡萝卜片薄得能透光。

“青椒肉丝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锅铲敲在铁锅边沿当当作响。我凑近看时,她忽然用铲起片抵到我嘴边:“试咸淡。”

刘伯的脚步声混着塑料袋窸窣声传来时,糖醋排骨刚出锅。老人拎着瓶荔枝罐头倚在门框:“隔着三条街都闻着香。”

德克萨斯转身添了副碗筷,瓷勺碰在玻璃碗上的脆响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小陈这刀工了得。”刘伯指着厚薄均匀的藕片,假牙在灯光下泛着瓷白:“比我老伴当年......”

话音突然断在罐头开启的啵唧声里。德克萨斯将荔枝肉舀进我碗里,糖水在碗底积成小小的琥珀色月亮。

穿恐龙睡衣的男孩扒着门框探头,他妈在后面尴尬地笑:“说闻到糖醋味睡不着。”

德克萨斯默默盛了碗排骨递过去,孩子接过碗时油星溅到睡衣上,她已抽出湿巾擦净恐龙尾巴。

“陈哥以前也这么会做饭?”隔壁水果店老板娘端着杨梅挤进来,指甲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眼。我摇头时,德克萨斯突然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他只会煮泡面。”

刘伯的汤勺突然停在半空:“那年你爸走的时候,你蹲在店门口吃了一个月方便面。”

空调滴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德克萨斯起身关小燃气灶的动作带翻了盐罐。

“现在有我了。”她擦着洒落的盐粒突然说,指尖在桌下轻轻勾住我的小指。冰镇酸梅汤在玻璃杯外凝出的水珠滴落,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岛。

水果店老板娘讪笑着岔开话头:“这杨梅泡过盐水......”

话音未落,她五岁的女儿突然指着德克萨斯眼角的疤:"姐姐这里疼吗?"

满室寂静中,德克萨斯俯身将杨梅核剔进骨碟:“早就不疼了。”

孩子伸手摸她发梢时,她忽然转头问我:“明天进点儿童餐具?”

夜风掀起窗帘时,最后一位客人带走空罐头瓶。德克萨斯将剩菜装进印着卡通猫的保鲜盒,冰箱灯光给她侧脸镀上冷蓝。

“那个......”她突然用锅铲柄戳我后背:“要哭的话,围裙借你擦脸。”

我对着她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我心里清楚,我从未走出曾经的阴霾。

——————————

凌晨三点的雨声像细密的鼓点,我赤脚踩过积水的地板。便利店后门的铰链刚上过油,推开时只发出叹息般的轻响。墓碑定位早就刻进肌肉记忆,闭着眼也能摸到第三个转角处风化的石狮。

雨帘模糊了便利店招牌的霓虹,怀里的白菊沾了雨水变得透明。鞋跟陷进泥泞时,身后传来极轻的枯枝断裂声——我以为是野猫。

父亲的墓碑前积着半掌深的雨水,刻字凹陷处游着孑孓。我跪下来时裤管吸饱泥浆,白菊刚放上碑顶就被风掀翻。伸手去捞的瞬间,雨突然停了。

抬头望见黑伞骨架上凝着珍珠似的水串,德克萨斯湿透的发丝贴着脖颈,便利店制服外套下露出睡衣的草莓图案。她右手握伞,左手拎着我忘在玄关的拖鞋。

雨珠顺着伞骨滚进我衣领,她忽然蹲下身,把拖鞋套上我沾满泥浆的脚。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在她瞳孔里碎成光斑,我这才发现她左肩全湿透了——伞面始终朝我倾斜四十五度。

远处闪电劈开云层时,她将另一支白菊放在母亲碑前。花茎上缠着便利店收银用的粉色缎带,在雨里泡成深红。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雨滴在缎带上敲出凹痕,直到她突然伸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或许混着别的什么。

墓碑上的积水倒映着惨白闪电,我凝视着德克萨斯睡衣下摆滴落的血水——那是方才在泥泞里被碎石划破的伤口。雨珠顺着她湿透的银发滴在我手背,混着掌纹里渗出的暗红。

“我爸的肠子挂在方向盘上。”我忽然开口,指尖抠进墓碑边缘的青苔:“那年货柜车撞碎挡风玻璃,他握着我的入学通知书”

雨水灌进喉咙,我比划着三十公分长的玻璃碎片:“三角状的,从这里——”

手指戳向自己右眼下方:

“贯穿口腔,削断了三颗臼齿。”

德克萨斯的伞晃了晃,阴影掠过母亲墓碑上褪色的生辰。我抓起湿透的白菊揉碎,汁液像极了那年顺着车厢裂缝流淌的脑浆:“我妈抱着我蜷在后座,她的颈椎骨刺穿皮肤支棱出来,像折断的伞骨。”

“他们掰开我妈僵死的手指把我扯出来,她小拇指的指甲盖留在了我校徽上。”

德克萨斯忽然蹲下身,沾满泥浆的睡衣下摆浸透了血水。她撕开便利店制服的袖口,布料缠上我不知何时抓烂的手掌。我盯着她后颈发梢滴落的液体,分不清是雨还是脓血:“葬礼那天我在停尸房吐了七次,腐烂的脏器味道渗进每个毛孔——”

她的手突然握紧,我疼得嘶气时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碎肉般的雨珠。便利店的烘干机在远处轰鸣,像极了殡仪馆火化炉的嗡响:“活着的人,伤口会结痂。”

墓碑旁的野草突然剧烈晃动,我踹开第三块石板下的碎石堆,露出底下巴掌大的小碑。德克萨斯的呼吸声在雨幕里凝成白雾,她手中的伞突然倾向右侧——那里刻着我用美工刀深深刻下的“陈小雨,十六岁”。

“她死的时候像条脱水的鱼。”我抠着碑角发黑的苔藓,指甲缝里渗出血丝:“白血病把她的牙龈泡成烂肉,每次咳嗽都会喷出黏膜碎片。”

雨水混着记忆倒灌进喉咙:“最后三个月她瘦得能看见心脏在肋骨下跳动,每次化疗后呕吐的胆汁里都漂着牙齿。”

德克萨斯突然攥住我鲜血淋漓的手,便利店急救包的纱布缠上来时,我闻到她袖口残留的关东煮汤底味道。远处雷声碾过云层,我撕开结痂的回忆:“临终监护仪报警那晚,她突然回光返照说要吃草莓冰淇淋。我翻遍十二条街的便利店......”

黏腻的雨水顺着脊椎滑进裤腰:“回来时她的瞳孔已经扩散,融化的冰淇淋混着鼻血滴在病号服上,像流产的粉色胎儿。”

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德克萨斯突然用绷带捆住我抓向墓碑的手。她睡衣的草莓印花沾着泥浆和血,变成腐烂的深褐色。我盯着她腰间别着的便利店钥匙串,金属反光刺痛视网膜:“火化炉打开时我抢了块腿骨,藏在收银台最底层的抽屉——”

她的手掌突然捂住我的嘴,虎口的茧蹭裂了唇上干涸的血痂。我咬破她掌心时尝到便利店的消毒水味,混着铁锈味的唾液顺着腕骨流进她袖管。墓碑群在闪电中泛起青白磷光,我看见她瞳孔里映出三个墓碑的倒影——第四个位置空着,积满血雨。

墓碑间的积水泛起暗红涟漪,我盯着德克萨斯被我咬出血的掌心发笑。雨水冲开她银发间的血污,露出额角被我抓伤的裂口:“看见了吗?”

我扯开浸透的衬衫,胸口的陈年烫伤像团焦黑的鬼脸:“这是小雨打翻开水瓶留下的,那年她刚学会走路。”

德克萨斯突然拽着我的手腕按向墓碑,掌心伤口渗出的血填满了“陈小雨”的刻痕。她沾血的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翼:“你每天擦拭收银台七遍,货架按生产日期排序,关东煮定时补货——”

她沾血的手指戳向我狂跳的太阳穴:“这些仪式困住的不是亡魂,是你自己。”

我踢翻脚边的白菊,腐烂的花瓣粘在德克萨斯渗血的膝盖上。远处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中短路,爆出青紫电火花:“你以为我不想走?”

“现实的钉子已经把我钉在这里太久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她突然扯下便利店胸牌按在我掌心,金属棱角刺进伤口:“现在这个也钉着你。”

鲜血顺着员工编号0927的凹槽流淌:“货架第七排的草莓味pocky,冰柜第三层的波子汽水——”

她的发丝缠上我颤抖的手指:“都是新的钉子。”

雷声碾过停尸房般寂静的墓园时,我发现自己正用额头抵着她锁骨下的旧伤。她的血和我的血在雨水中交融,顺着制服褶皱流进印着便利店logo的伞柄凹槽。烘干机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像极了小雨化疗时病房的换气扇声响。

“昨天过期的冰淇淋还冻在冰柜最底层。”她忽然说,染血的指尖梳理着我打结的头发:“收银机第三格抽屉里,有你藏了三年的火化证明。”

伞面在狂风里翻卷成扭曲的尸布:“这些才是真正的钉子。”

我摸到她腰间便利店钥匙串上挂着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去年中秋她赢来的陶瓷兔子。

德克萨斯突然咬破舌尖,混着铁锈味的吻封住我嘶哑的悲鸣。她的血带着关东煮汤底的昆布腥甜,冲淡了我齿间积蓄十年的尸臭。当便利店晨间进货的喇叭穿透雨幕,她沾血的拇指擦过我龟裂的嘴角:“该回去补货了,博士。”

回程时她始终落后半步,伞柄上的便利店logo在路灯下明明灭灭。经过第七个水洼时,我听见她湿透的帆布鞋发出咯吱声。推开后门的瞬间,她忽然拽住我手腕,指尖比雨水更凉。

烘干机在储物间嗡嗡作响,她扔过来的毛巾还带着洗衣凝珠的海洋香。我擦头发时瞥见她正拧干制服的衣摆,草莓睡衣下隐约露出后腰淡粉的疤。

“冰箱第二层有姜汤。”她突然开口,玻璃杯底沉着几粒去核的红枣。蒸汽模糊了便利店监控屏幕,回放画面里她在我出门三十秒后就抓起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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