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日

作者:妍韵 更新时间:2025/3/12 8:49:16 字数:4969

车灯的光晕在浓稠的夜色中切开一道缝隙,德克萨斯蜷在副驾驶座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车窗边缘凝结的露珠。发丝被山风撩起几缕,扫过后视镜上挂着的便利店招财猫挂饰——塑料猫耳在月光下晃成虚影,像极了她偶尔流露的狡黠神情。

“竹林在打哑谜。”她忽然开口,声音混着山泉的凉意。我望向右侧崖壁,成片的毛竹在风中俯仰,叶梢摩挲的沙沙声如细碎的耳语,与车载收音机断续的电流声交织成某种隐秘的节奏。

导航仪蓝光跳动着“溪头村2公里”的提示,轮胎碾过松针铺就的绒毯时,德克萨斯解开安全带,工装外套被夜风鼓成帆。后座的塑料袋窸窣作响,应急手电滚到刹车踏板旁,包装上的“买一送一”标签早已褪色,像被时光啃噬的旧日承诺。

“停车场。”她指向远处闪烁的零星灯火,黑瓦屋顶的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恍若漂浮在云海上的残破货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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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头村的石板路浸着露水,月光将我们的影子钉在夯土墙上。德克萨斯蹲身抚摸裂缝中钻出的紫花地丁,战术手套沾满夜露:

“它们比货架的灰尘更懂蛰伏。”

守林人小屋的煤油灯突然亮起,木板门的吱呀声惊醒了蜷在石碾旁的狸花猫。她摸出背包里压扁的小鱼干——包装袋印着便利店促销日期,油渍早已洇透纸面——投食的动作带着分发热汤时的熟稔。猫须擦过她指尖的瞬间,静电火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外乡人走夜路,”守林老人嗓音沙哑如揉皱的进货单:“当心山鬼借火。”

德克萨斯举起便利店打火机,火苗在穿堂风里扭成她束发的银丝:

“我们带了自己的光。”

老人眯眼打量她锁骨下淡去的疤痕,最终沉默着退回屋内,木门合拢的响动惊落屋檐的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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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的水泥地龟裂如老冰柜的封条。德克萨斯用登山杖尖戳开青苔覆盖的裂缝,菌丝在月光下泛着冷柜结霜般的银光。

她将毛毯甩上肩头,便利店logo在夜色中泛着暖黄,像盏迷你的街灯。我们靠着生锈的消防栓分食冷掉的梅干饭团,她忽然用竹签指向东南方:“雾。”

顺她所指望去,雾浪正吞噬半轮弦月,宛如自动门缓缓合拢的便利店冰柜。远处传来领角鸮的夜啼,她耳尖动了动,将空包装折成纸船,任山风载着它飘向深谷的溪流。

后备箱弹开的瞬间,上周修补冰柜用的胶带滚落山崖。德克萨斯俯身去捞的动作让我想起整理临期商品时的敏捷,指尖堪堪擦过悬崖边缘的蕨类植物。

“缺个指南针。”我翻找零钱袋时嘀咕。

她咬断发绳,将皮筋绷在矿泉水瓶口。水面晃动的月影被拉成椭圆,瓶身旋转的涟漪里,远处的霓虹招牌在雾中明灭。

“北斗在便利店的方向。”她轻笑,眉梢沾着夜露,恍若那年暴雨夜修好电路时的神情。

月光漫过她沾着饭粒的唇角,我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切城废墟。彼时她也是这样,用绷带缠住我渗血的伤口,剑穗扫过耳畔的触感比此刻的山风更轻。

“当年你说要开间海边餐厅。”她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岩壁上的青苔刻痕——那里被她刻下便利店的门牌号,苔丝渗出的汁液染绿指甲,像调试源石设备时沾染的荧光剂。

“后来发现我连溏心蛋都煎不好。”我耸肩,山风掀起她扎在腰间的格子衬衫,露出别在裤腰的陶瓷兔子——中秋促销的赠品,釉色在曦光中泛起关东煮汤底的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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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萨斯站在登山口石碑前。她用竹签刮去青苔,露出“闽中第一峰 1803.3米”的刻字,指尖抚过数字的凹痕。远处传来竹扫帚的沙沙声,守林人清扫停车场的动作与便利店清晨拖地的节奏重叠。她忽然回头,将一根pocky抛向空中,巧克力棒在朝阳里划出弧线,坠入深谷的姿势像极了那年从切城塔楼飘落的传单。

石阶上的露水浸透帆布鞋,她忽然哼起陌生的调子——后来才想起是以前暴雨夜修理收音机时偶然收到的叙拉古民谣。歌声混着山泉的叮咚,将雾霭染成冷柜玻璃的朦胧青灰。在某个转弯处,她突然用登山杖尖挑起团雾,水汽在阳光下幻化成便利店冰柜吞吐的白烟,转瞬即逝。

溪头村的狗叫停了。德克萨斯关掉车灯,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的声响格外清晰。我跟着她穿过歪斜的石拱门,手电筒光束扫过路边的竹篾筐,惊起几只夜蛾扑棱棱撞在生锈的铁皮信箱上。

“走这边。”她晃了晃手电,光斑落在左侧岔道的青石板上。路面覆着层薄霜,踩上去像便利店冰柜底结的冰碴。我的运动鞋底纹里很快嵌满碎竹叶,走起来沙沙作响。

竹林比预想的稀疏,竹节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有些已经被风雨泡成暗褐色。德克萨斯走在前头,帆布包随着步伐晃动,侧袋里的金属水壶和手电筒相撞,发出有节奏的闷响。她忽然停下,从包里摸出保温杯递过来,杯口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枸杞渣。

“当心笋壳。”

她用手电照了照我脚边,断裂的笋衣在光束里泛着象牙白的光,像被顾客掰碎的临期饼干。我绕开时踩到团软乎乎的东西,手电往下一照,是半埋在土里的菌菇伞盖。

溪流声突然清晰起来。德克萨斯蹲在水边试了试石头,帆布鞋踩上长满青苔的岩面时明显晃了晃。她迅速张开双臂稳住身子,动作让我想起那次货架倒塌时她扶住泡面箱的姿态。她用手电示意右侧凸起的石块,水面映出的光斑惊散了几尾黑影。

我的鞋底在湿石头上打滑,德克萨斯头也不回地伸手。握住她手腕时摸到表带下的旧疤,和那年切城废墟里被流弹擦伤的痕迹一模一样。她等我站稳就抽回手,指节蹭过岩壁蹭下一手暗绿的苔藓。

之字形土路开始变得泥泞。露水把腐叶堆泡发了,踩下去会挤出褐色的汁液。德克萨斯裤脚溅满泥点,帆布包肩带在衬衫上勒出深色痕迹。经过塌方路段时,她突然拽住我胳膊往内侧拉,几粒碎石从我们脚边滚落,在雾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雾气从脚底漫上来,手电光里浮动的冰晶越来越多。德克萨斯关掉光源,天光已经能照见路面。她的银发梢凝着细密水珠,随着转头动作簌簌落在肩头。

“把外套反穿。”

她边说边解开格子衬衫,露出里面印着便利店logo的文化衫。我这才发现冲锋衣外层已经挂满露水,摸上去像刚从冷柜取出的矿泉水瓶。

防火带上的焦木东倒西歪,德克萨斯用鞋尖拨开半截炭化的松枝。

“上个月雷击的。”她蹲下摸了摸地面,手指沾着草木灰在石头上画出个歪扭的箭头。我们跟着这些临时路标走了百来米,直到看见三岔路口堆着的玛尼堆。

石堆上的片岩长着白霜,德克萨斯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放上去。玻璃纸在渐亮的天光里泛着彩虹色,她突然笑出声:“像不像促销时挂的彩带?”

我翻遍口袋,只找到便利店收银台顺的薄荷糖和烟,糖纸已经揉得不成样子。

最后的碎石坡比想象中平缓,但碎石子总往鞋帮里钻。德克萨斯走得很稳,帆布鞋踢起的石子蹦跳着滚下山坡。有次我弯腰系鞋带,抬头看见她逆光的剪影,帆布包肩带上晃着的陶瓷兔子挂坠正对着东边发灰的天际。

观景台的木牌褪色得厉害,“台”字只剩半个口字框。掉漆的长椅上积着夜露,德克萨斯用袖子擦出块能坐的地方。她拧开第二瓶矿泉水时,塑料瓶发出疲惫的咯吱声。我们沉默地看着雾气在脚下翻涌,远处山脊线像被水泡皱的收银小票。

她忽然碰了碰我手背,指向西边天空。启明星还亮着,但东面云层已经镶上毛茸茸的金边。帆布包里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她摸出压扁的菠萝包,掰开时掉落的椰丝粘在文化衫的logo上。

“等会下山……”她话说一半被山风呛住,咳嗽时颈间的银链子滑出衣领。我认出那是前几天消防演习的纪念品,链坠上还留着被高温熏黑的痕迹。她若无其事地把链子塞回去,剩下的半句话和面包屑一起咽了回去。

第一缕风撕开雾墙时,德克萨斯突然起身。她走到观景台边缘的护栏前,帆布鞋尖抵着锈蚀的铁管。山下传来模糊的引擎声,可能是早起的护林员。我们看着那串车灯在雾海里时隐时现,像极了深夜便利店窗外路过的救护车顶灯。

山脊线泛起鱼肚白时,我们终于踩上最后一块裸岩。德克萨斯把帆布包甩在覆着地衣的岩石上,银灰色狼耳在晨风里微微颤动,发梢沾着的露水折射出细碎金光。几个早到的登山客正在架三脚架,镜头齐刷刷转过来时,她尾巴下意识卷住了我的手腕。

“要帮忙拍照吗?”穿荧光绿冲锋衣的女孩凑过来,手机壳上的卡通狼头挂坠晃个不停。她目光在德克萨斯耳尖流连,又慌忙瞥向逐渐染红的云层。德克萨斯没说话,尾巴尖松开的瞬间,我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关东煮海带味——昨夜便利店关门前塞进包里的最后一份。

我们站在观景台锈蚀的护栏前,背后是翻涌的云海。德克萨斯解开马尾,银灰色长发被山风扯成旗。那个女孩举着手机后退两步,镜头里突然闯入几个举着自拍杆的大学生。

“能一起拍吗?”戴渔夫帽的男生嗓门很大,“您这cosplay太还原了!”

德克萨斯尾巴扫过我小腿,这是她不耐烦的前兆。我正要开口,她忽然摘下便利店员工帽扣在我头上:“反光。”

帽檐压低的阴影里,我看见她耳朵向后抿成飞机耳,尾巴却老老实实垂在身后——像极了每次被顾客纠缠还要保持礼貌的样子。

德克萨斯盯着取景框里浮动的灰尘,尾巴无意识地在岩石上扫出扇形。我夹着烟往她身边靠,尼古丁的蓝雾在两人之间织了层薄纱。老摄影师突然蹲下,拍立得擦着地面扬起:“小伙子,火机再打一次!”

打火轮擦出的火花与初升的日轮同时迸发。德克萨斯的银发被染成琥珀色,尾巴因突然靠近的陌生人而炸毛,却在镜头里蓬松得像朵蒲公英。我低头点烟的动作凝固成剪影,烟头红光明灭间,老摄影师已经按下快门。

相纸吐出的瞬间,女孩突然尖叫:“耳朵动了!刚刚绝对动了!”

人群骚动起来,三脚架被撞得东倒西歪。德克萨斯抽走相纸塞进帆布包,转身时尾巴扫过我的烟蒂,一缕银灰毛发卷曲成问号形状。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整片山峦镀上金边。德克萨斯眯起琥珀色眼睛,狼耳被照得近乎透明,能看清毛细血管的淡青脉络。

德克萨斯喉结动了动,尾巴尖卷住我递过去的矿泉水瓶。我看着她僵硬地偏头,耳尖无意识转向光源方向,像雷达对准信号,山风突然掀起她的刘海,露出眼角那道淡色疤痕——便利店监控里见过无数次,却在此刻被朝阳照得清晰异常。

“能摸摸尾巴吗?”人群里冒出个童声,他妈妈慌忙去捂孩子的嘴。

德克萨斯蹲下身,尾巴在身后盘成圈:“会扎手。”

声音比平时软半个调,像哄偷吃pocky的流浪猫。男孩伸手碰了碰尾尖,突然咯咯笑起来:“比爸爸的胡子软!”

更多手机镜头转过来。德克萨斯起身时,我听见她帆布包里金属水壶的轻响——那是她悄悄握住战术笔的动静。我把便利店宣传册塞进她手心:“笑一个,周年庆促销。”

她嘴角扯起的弧度刚好被朝阳定格。那个女孩跑回来展示照片,屏幕上的德克萨斯银灰色的发丝飞扬,尾巴在晨光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背景里,几个大学生正偷偷比划狼耳手势,而远处山道上,护林员的摩托车灯还在雾里明明灭灭。

“要再来张正经的么?”我晃了晃手机。

她突然伸手摘走我唇间的烟,火星在她指尖明明灭灭。这个动作让大学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人甚至打翻了保温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就着烟头深吸一口,灰雾从狼耳尖袅袅升起,在朝阳里幻化成模糊的心形。

拍立得相纸缓缓吐出的时间里,德克萨斯已经重新束好马尾。她撕开能量棒包装,掰成两半递过来时,碎屑落在相纸边缘,像给金色的云海撒了层芝麻。我们倚着掉漆的导览图啃早餐,听见身后不断响起的快门声里,混着“是道具吧”“头发染得真好看”的窃窃私语。

太阳完全跃出云海时,德克萨斯突然起身。她走到悬崖边的玛尼堆前,从帆布包摸出根pocky插在石缝里。巧克力涂层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迷你版的日出金边。我摸出便利店胸牌压在旁边,金属编号0927的反光惊飞了岩缝里的蓝尾鸲。

下山的人流渐多,有个背着单反的大叔徘徊不去。德克萨斯把尾巴塞进裤腰的动作行云流水,转身时工装外套下摆却翘起可疑的弧度。我在她眼里看见便利店应付检查时的熟悉神情——三分戒备,七分“赶紧下班”的疲惫。

“要日出写生吗?免费修图。”大叔终于凑过来,镜头盖捏得指节发白。德克萨斯把空矿泉水瓶捏出响亮的咔吧声:“我们在便利店打工。”她摸出员工证晃了晃,转身时尾巴故意扫落岩石上的松果,咕噜噜滚落的声响吓得大叔后退两步。

晨雾散尽,我们坐在褪色的长椅上等索道。德克萨斯耳朵被晒得发烫,银灰色毛发间蒸起淡淡水汽。她摸出包里的降温贴,撕开时粘住几根头发,疼得尾巴都绷直了。我憋着笑帮她摘胶纸,发现她后颈的发际线处沾着星点泡面调料——肯定是昨夜偷吃留下的罪证。

缆车吱呀着爬上来时,那个男孩突然跑过来。他往德克萨斯手心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映得银灰色尾巴像镀了层幻彩膜。德克萨斯蹲下来,尾巴尖轻轻扫过男孩鞋面:“回礼。”放在他掌心的便利店徽章还带着体温,边缘的罗德岛标志在日照下若隐若现。

当缆车把我们吞进铁皮箱,透过脏兮兮的玻璃还能看见山顶闪烁的镜头反光。德克萨斯把头靠在厢壁上,狼耳被压得歪向一边:“比应付临期食品检查还累。”

她尾巴从裤腰钻出来,在座位下摆成慵懒的波浪形。我摸出偷藏的最后一根pocky,巧克力已经软化成泥,但我们谁都没嫌弃——就像没嫌弃这个既平凡又奇异的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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