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雨从清晨便开始缠绵。德克萨斯蹲在二楼窗台擦拭玻璃,银灰色尾巴卷着半湿的抹布,在窗棂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我捧着浆糊盆经过时,她正试图把福字倒贴在防盗网上——红纸金粉簌簌落进窗台的金钱草盆栽,倒像是给绿植镀了层俗气的年味。
“要正贴。”我扶住她晃动的凳子,“‘福倒’是北方人的讲究,咱们这里得用米浆。”
她鼻尖蹭着玻璃呵气,雾气凝成团混沌的云:“米浆和浆糊的粘度差异会影响附着面。”手指按在福字边角,金粉沾在指腹像未燃尽的香灰。
走廊堆着从阁楼拖出来的年货纸箱。德克萨斯拆封时用瑞士军刀划得太深,红灯笼的流苏缠住了螺丝刀柄。她拎着那串金属与丝绸的混合物下楼,活像举着件后现代装置艺术品。楼梯转角传来闷响,我探头看见她尾巴扫落了财神画像,赵公明的鎏金长髯正巧盖住消防栓的警示标。
“对联。”我把裁好的洒金宣纸铺在茶几上,“左边‘春风送暖入屠苏’,右边……”
“左右对称需要测量间距。”她已摸出激光水平仪,绿光在墙面切出笔直的经线。狼耳微微颤动捕捉着楼下的动静——街角阿婆正在呵斥偷吃供品的野猫,与激光仪的低频嗡鸣混成奇异的和弦。
暮色漫过防盗网时,德克萨斯终于完成第一盏灯笼组装。她踮脚挂上晾衣杆的动作像在拆卸枪械,竹骨与红绸在她指间绷出危险的弧度。灯笼穗子扫到电表箱,整栋楼的照明忽地暗了三秒,楼下传来租客的惊呼与麻将牌倾覆的哗啦声。
“汤圆要露馅了。”她突然抽动鼻尖,尾巴卷住正要奔向厨房的我。
灶台上果然浮着七八个破口的白玉团子,花生馅顺着气泡翻涌,在沸水里绘出混沌的太极图。德克萨斯关火的动作带着拆弹专家的谨慎,漏勺捞起的残骸堆在青花瓷盘里,像极了被暴雨打落的木棉花。
春晚开场音乐响起,我们正给财神像描金。她握笔的姿势像持军刺,狼毫尖端戳破了赵公明的元宝纹样。
“比给源石虫做手术难。”
她嘀咕着用棉签修补,金粉沾在睫毛上,随眨眼扑簌簌落在供盘的橘子上。
窗外飘来海鲜酒家的烟火气。德克萨斯忽然起身,尾巴扫倒刚摆好的糖果盘。玻璃珠似的巧克力滚进神龛底下,她趴在地板伸手去够的模样,像极了在废墟里翻找弹药的士兵。我望着她后腰露出的便利店纹身贴——褪色的招财猫正被牛仔裤边缘切割成两半。
十一点三刻,整条街的鞭炮声突然沉寂。德克萨斯盘腿坐在茶几前组装电子香炉,螺丝刀与檀木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我沏茶时数着墙上的猫爪挂钟,秒针划过招财猫举着的“福”字时,她突然说:“温差会导致檀木膨胀异常。”
最后一枚螺丝拧紧的刹那,远方传来第一声爆竹的闷响。德克萨斯触电般弹起,尾巴扫落了供盘里的年糕。我们同时伸手去接,她的指尖划过我腕间的旧疤——那道被岁月边缘磨出的伤痕,此刻正泛着供烛的暖光。
十二下钟鸣撞碎夜色。德克萨斯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发丝垂落在我膝头,发梢沾着方才打翻的桂花蜜。窗外炸开的烟花映亮她鼻尖的金粉,像神像脸上剥落的漆皮。我嗅到她衣领间残留的浆糊酸味,混着电子香炉预热时散发的塑胶气息。
整条街的鞭炮声在此刻达到顶峰。德克萨斯忽然抬手捂住我的耳朵,掌心结茧的位置正好压住太阳穴突跳的血管。她的睫毛在频闪的烟花里忽明忽暗,沾着金粉的那几根格外亮,仿佛用香火余烬描过。
当最响的雷子炮在楼下炸开时,她突然前倾。沾着桂花蜜的唇撞上来,虎牙磕破我下唇的瞬间,血腥味混着电子香炉的檀香味在齿间漫开。她的尾巴卷住我后腰,力道大得像要勒断去年庙会时系过的红绸腰带。
二楼忽然陷入黑暗——整条街的电路终于不堪负荷。在最后的视野里,我看见德克萨斯发间粘着福字的金箔,像戴了顶破碎的神冠。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而我们仍困在彼此的呼吸里,如同两尾搁浅在年俗里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