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流淌在桌面,德克萨斯蜷在薄被里,银灰色发尾扫过我的下巴。她翻身时带起一阵昆布海苔的咸香,那是昨夜关东煮汤底残留在睡衣上的气息。我数到第七声鸟鸣时,她忽然用脚趾勾住我的小腿:“川,刘伯昨天说青团要包豆沙还是蛋黄?”
厨房的蒸锅已经发出细密的嗡鸣。德克萨斯赤脚踩过橡木地板,睡裙下摆扫落几瓣晾在窗台的干茉莉。我跟着声响摸过去,发现她正用钢尺丈量粽叶的宽度,砧板上的艾草泥泛着翡翠般的光泽。
“王婶送的马兰头焯过水了。”德克萨斯头也不回地抛来话,指尖捏着青团皮的厚度。
她突然拽过我的手腕,将艾草汁抹在我虎口的旧疤上。冰凉的触感激得我缩手,她却已用糯米团裹住腌好的咸蛋黄:“今天去老周店里借石臼,邻居说用机器打的艾草没魂气。”
后巷的晨雾裹着油条香漫进来。德克萨斯掀开蒸笼,热气在她睫毛凝成细珠:“尝一个,当心烫。”
她吹凉青团递过来时,指尖沾着的糯米粉蹭在我鼻尖。
拉普兰德在桌下拱我的拖鞋,狗绳不知何时被德克萨斯系上了柳枝编的项圈。我弯腰挠它下巴,发现项圈里塞着张泛黄的字条——是去年清明没烧完的往生咒,被她折成了平安结。
“汪!”
“你把它宠坏了。”德克萨斯拎着扫把过来,扫帚柄却缠着新扎的柳条花环。拉普兰德叼着艾草杆满屋乱窜,撞翻了摆在神龛前的白瓷酒盅。
我接住滚落的酒盅,德克萨斯已经坐在沙发上擦拭相框。她将妹妹小学得的奖状重新塑封,边角用热熔胶补得平整如新。
“小雨的班主任刚退休,”她忽然说:“早上在菜场遇见,说孩子当年埋在作业本里的樱花标本还能用。”
储物柜最底层的铁盒叮当作响。德克萨斯翻出缠着红绳的铜铃铛,那是母亲生前系在自行车把上的。
“擦干净挂店里,”她将铃铛抛给我:“昨天进货的老赵说听见铃响就想起你妈当年挨家送咸菜。”
十点光景,阿珍的水果车吱呀呀碾过门前水洼。德克萨斯隔着玻璃门挥动锅铲:“鸭蛋腌够二十天了?”
“给你挑了双黄的!”阿珍甩过来塑料袋,咸鸭蛋在晨光里泛着青玉色,“德丫头,纸钱要洒雄黄粉防虫,记得啊!”
德克萨斯蹲在收银台后调配雄黄酒,玻璃罐里的琥珀色液体晃动着细碎金光。我整理金箔元宝时,发现她偷偷往锡纸里塞了便利店的水果硬糖——包装纸上印着小雨最爱的草莓图案。
“草莓味的。”
拉普兰德突然冲着后门狂吠。德克萨斯握菜刀的手顿了顿,刀刃折射的光斑扫过猫眼:“是送冰鲜鸡的老李,他闺女托我带束白菊。”
我开门迎进满身露水的男人,他怀里白菊捆着修理厂用的尼龙扎带。
“陈哥以前总帮我家娃求福,”老李将花束搁在神龛旁:“这菊花的根用湿纸包着,耐放。”
德克萨斯沏茶时往壶里丢了两颗话梅,不锈钢杯壁很快沁出水珠。老李摩挲着杯沿的焊疤:“你爸走前那天,还念叨着要给你举办个大大的回家宴......”
后巷传来米糕的叫卖声,德克萨斯忽然起身。
“要买三色糕,妈托梦说想吃。”我随口说了一句。
“好。”
她系围裙时把柳枝编的腰链也缠了进去,嫩芽扫过胯骨的弧度让我想起她初来时别在腰间的剑穗。
蒸锅再次喷出白雾的时候,德克萨斯正在雕萝卜花。她握着从五金店淘来的微型锉刀,将白萝卜刻成层层叠叠的玉兰。
“供花要鲜的,”刀刃游走间碎屑纷飞,“但鲜花店那姑娘说,你每年都偷换小雨讨厌的康乃馨。”
我摸向口袋里的玻璃纸,里面裹着从学校后院摘的二月兰——那是妹妹日记里写过的小野花。德克萨斯忽然用锉刀柄戳我肋骨:“油锅热了,去炸巧果。”
面胚在热油里绽成莲花的形状。德克萨斯倚着冰箱门监工,忽然往我围裙兜塞了把去壳的南瓜子:“火候要过了。”
她伸手调整燃气阀的动作,与当年在战场调试铳械如出一辙。
当第一缕青烟从香炉升起时,德克萨斯正在
拉普兰德系上黑丝带。狗崽子不安分地啃咬她发梢,她却将供果里的苹果切成月牙喂它。
“你不是说狗这种生物有灵?”她挠着狗下巴,“让它给小雨讲讲你干的蠢事。”
“那也得是黑狗,哪能是哈士奇?”
暮色初临时,德克萨斯跪坐在檐下糊纸灯笼。她将便利店废弃的包装纸裁成长条,金箔在暮光里摇曳如流动的星河。
“节能灯管装进去。”她咬断棉线。
拉普兰德忽然叼着螺丝刀跑来。德克萨斯接过工具拆开灯笼底座,将微型电机卡进支架。最后一道工序是给纸钱穿孔。德克萨斯用订书机改造的打孔器在黄表纸上压出樱花纹,碎屑飘落在她发间像褪色的雪。
“银行那边认这个防伪标记,”她将穿好线的纸钱串成风铃:“王婶说现在阴间也搞扫码支付。”
夜风撞响檐角的铜铃时,德克萨斯正在熬制柏子香。她将便利店过期的肉桂棒丢进砂锅,混着晒干的橘皮慢慢搅动。
我握住她执勺的手,指腹摩挲着虎口被热熔胶烫出的红痕。
月光漫过神龛时,德克萨斯突然掏出激光笔。光点扫过供桌上的全家福,在父母眉心留下朱砂似的红印。
“电子香烛的备用电源,”她将充电宝塞进供品堆,“够亮到后半夜。”
拉普兰德在供桌下打翻米酒,德克萨斯擦拭的动作突然停滞。酒液渗进木纹的轨迹,恰似小雨临终前在床单上抓出的褶皱。她忽然将额头抵在我肩窝,呼吸扫过锁骨未愈的齿痕:“陈川……”
“嗯?”
“明天记得给小雨带跳跳糖。”她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你说过她在化疗时最爱偷吃这个。”
“我们一起。”
夜巡的保安晃着手电经过,光斑掠过德克萨斯濡湿的睫毛。我捻灭电子香烛的开关,看最后一点星火在她瞳仁里明明灭灭,像那年急诊室走廊永不熄灭的顶灯。
当第一滴夜露坠在窗台时,德克萨斯正在给祭品盒贴保温层。她将便利店冰鲜柜的隔热膜裁成小块,细致地裹住青团和米糕。
“风会吹硬表皮。”
我望向墙角的老座钟,时针与分针即将在十二点重逢。德克萨斯突然将冰凉的掌心贴在我眼皮上:“闭眼。”
她袖口的艾草香漫过来时,我听见火柴擦燃的轻响。睁眼看见供桌中央摆着微型蛋糕,蜡烛是她用彩色粉笔削成的,火苗在父母相框前跳成三颗并排的星辰。
“提前庆生,”她吹灭晃动的火光,“省得明天在墓园里哭鼻子。”
烟灰落进白瓷盘的瞬间,拉普兰德突然对着月光长嚎。德克萨斯捏住狗嘴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年在废墟里捡到受伤的幼狼。
......
晨雾还未散尽,公共墓园的柏油路泛着湿润的墨色。德克萨斯将祭品箱卡在电动车后座,柳枝编的防风绳扫过我的膝盖。她弯腰调整绑带时,工装裤后腰裂了道小口。
我望向车筐里摇晃的白菊,花瓣上凝着便利店冷柜的霜。德克萨斯突然拽过我手腕,将便利店胸牌塞进我衬衫口袋,金属牌硌着胸骨,编号0927的凹痕里还留着去年暴雨夜的血锈。
墓园铁门外的早市正热闹。炸油条的香气混着纸钱燃烧的焦味漫过来,德克萨斯停在小贩摊前,指尖捏起一叠金箔元宝:“要机打的,手折的容易散。”
她扫码付钱时,摊主老太盯着她眼角的疤看了许久,最后往袋里多塞了把线香:“闺女,供完记得在西南角烧,那边风水暖魂。”
穿过林荫道时,晨露打湿了德克萨斯的灰发,她忽然蹲下系鞋带,后颈的碎发扫过墓碑边缘,惊飞了趴在碑顶的喜鹊鹊。我望着她熟练地绕过新坟的泥泞,帆布鞋在青石板上印出浅灰的月牙——那些亡灵的脚印,正被阳光蒸成飘散的雾。
父母的合葬碑前积着去年的松针。德克萨斯卸下祭品箱的动作像在整理货架,黄表纸铺开的弧度与便利店促销传单如出一辙。我擦拭碑文时,她正用修补开裂的碑角,胶枪喷出的白雾混着松香,把“陈记百货”四个字描得发亮。
隔壁墓碑传来呜咽。穿碎花裙的老妇正擦拭丈夫遗照,德克萨斯突然从工具包翻出便利店试吃的纸巾包。她蹲下身递纸时,顺手将对方倾倒的供果扶正,苹果滚落的轨迹恰似当年在货架间抢救坠落的红酒瓶。
“要柳条吗?”守墓人老吴杵着竹扫帚凑近,裤管沾着纸钱灰烬。德克萨斯抽出捆扎带,将祭品箱固定在风雨侵蚀的供桌上,绳结系成便利店特惠标签的样式。
锡箔元宝在铁盆里燃起蓝焰时,德克萨斯突然拆开跳跳糖撒进火堆。彩色颗粒在火焰中噼啪炸响,隔壁扫墓的大爷手一抖,白酒泼湿了裤腿。她歪头看我惊愕的表情:“爆竹太吵,这个正好。”
沉默片刻,我笑了起来:“如果你们能认识的话,一定会很合得来。”
暮春的风卷着灰烬盘旋上升。德克萨斯摸出周年庆剩下的荧光棒,折亮后插进香炉。幽蓝冷光中,父母的瓷像泛着冰柜玻璃的色泽。她忽然往我保温杯里兑梅子酒,冰凉的杯壁贴上墓碑:“这是阿川偷喝的那瓶。”
妹妹碑前的野花开了。德克萨斯用钢尺丈量花丛间距,从工装裤口袋摸出蔬果区的标价签插进土里。“长势超标了,”她剪下枯枝扔进塑料袋,“下周该补点便利店过期的营养液。”
日头攀上纪念堂的琉璃瓦时,管理员敲着铜锣清场。德克萨斯将没燃尽的香烛装进不锈钢饭盒,盖子扣紧的刹那,我看见她往里面塞了包除湿剂——和冰柜里保存鲜虾的配置一模一样。
“等等。”她突然拽住我衣袖,吸铁石在草丛扫过三枚螺丝钉,“去年你摔坏的折叠椅上的。”
归途染着纸灰的气息。电动车碾过水洼,德克萨斯后背的温度透过工装服传来。路过便利店后巷时,她猛地急刹,从垃圾桶拽出清晨修剪的柳枝——断口已冒出鹅黄的新芽。
“养在水柜旁边,”她将柳枝插进空饮料瓶,“明天就能抽条。”
霓虹灯亮起的瞬间,豆腐撞翻了祭品箱。德克萨斯跪在地上捡拾青团,糯米粘着猫毛在瓷砖划出晶莹的轨迹。冷藏柜玻璃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时,她突然将冰镇养乐多贴上我后颈:“替他们多尝些甜。”
“饶了我吧,再这么吃下去就要得高血糖了。”
夜班灯管嗡嗡作响。德克萨斯趴在关东煮台前修改墓园路线图,笔尖划出的等高线与冰柜制冷管走向重合。当最后一个元宝形光斑消失在收银台下,她忽然用修正液在日历的清明二字上画了个笑脸。
更衣时,我发现她往我裤兜塞了七只橡皮鸭。德克萨斯正对着镜子摘下发卡,夜光贴纸从夹层漏出来,在黑暗里亮成星辰的形状。洗衣机突然响起提示音,滚筒里转着沾满荧光涂料的愚人节战袍——那件被我们折腾整日的白衬衫,此刻正随泡沫翻涌成流动的星云。
子时的月光漫过最后一个机关,我们瘫在懒人沙发里清点战果。德克萨斯忽然咬住我耳垂:“明年要在祖坟前种桃树。”
她的呼吸扫过供桌上将熄的电子烛火,发梢的柳叶在夜风里轻颤,像便利店门前那串永不响动的玻璃风铃。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祭品箱的封条,德克萨斯蜷在我怀里沉睡。她掌心还攥着生锈的轴承——父亲工作台抽屉最深处的那枚,滚珠间卡着的棉纱碎屑,正在晨雾里泛着三十年沉淀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