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声敲响,林家的家丁声声唤着“贼人已退,定南已安”。
走街串巷,铜锣声响次第遍整个定南镇。
躲在房中,惶惶瑟缩的一个个百姓,此时方才一个个出来,来到大街上。
牛毛细雨此时已然停了。
泥泞的大街上尸首处处可见,一处处泥泞坑洼之中鲜血处处,遍地凌乱凄然之景。
独身的汉子跪倒在尸首蜷缩着抱着怀中物的老妪尸体之前,嚎啕痛哭。
直道娘啊娘,缘何舍命不舍财。
泣问的汉子其实知道为何母亲因何舍命不舍财。
老人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就是想攒钱给三十好几的自己说媳妇,顺带着还一部分老辈子就欠下的外债。
这微薄积蓄是老妇人对她和儿子未来生活的一份希望,如何能舍得?
几个五大三粗的山贼踢打到断气都死不松手的老妇人,似是知儿子来了,一直扣紧的手这才撒开,露出来一张攥的皱皱巴巴的染血宝钞银票。
不远处,头发凌乱,衣服都没顾得上穿上的女人坐在泥地里,一阵阵的发愣。
本算小有余财,有钱聘赘婿的一个四口之家,转眼就剩下她一个人。
爹娘,丈夫,家财,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十六七的弱女子。
不要说未来了,收敛家人尸首的棺椁都全无办法。
活下来了,倒真不如随他们一起去了。
前些日子还在私塾里调皮捣蛋气的先生暴跳如雷告家长的顽童。
眼下看着爹娘的尸首,仿佛一瞬间从孩子成了个大人。
这一条命,爹娘给了两次,第一次生身,第二次保命。
他不能死,他要替爹娘好好地活下去。
可活下去,只身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无依无靠,又谈何容易呢?
男人的泣声,女人的泣声,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又抽泣转而变成嚎啕。
一时间定南镇内,泣声处处,称得上哀戚万分。
定南镇,本来就是个多灾多难的镇子。
瘟疫蔓延后,人人都是身上到处疱疹,烧的浑身乏力,但却无人因此病死。
虽说有万佛宝刹的高僧来丰宁寺治疗瘟疫救治百姓,但得此痊愈的人终究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是顶着难看的疱疹,耐着时不时的发烧,艰难的做着活计勉强过活。
生活本就如此难了,这如此的生活却又因山贼的攻伐而彻底无以为继了。
舅公山里的贼人,县里来的厢兵,全都是贼。
被抢的被杀的泣声不止,侥幸没遭兵灾匪灾的,也乐不出来。
山里的贼还会回来。
县里的厢兵会驻扎到贼人再来。
定南镇,哪还有活路呢?
定南镇没有活路,他们也去不到别的地方。
顶着一身疱疹,什么地方会愿意给他们一碗茶饭,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呢?
有人哭的是亲人的死。
有人哭的是往后自己怎么活?
烟火。
渐渐的平息了。
哭声。
渐渐的停下了。
定南镇陷入了静谧之中,沉沉闷闷,死气尤然。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情绪自然随之被感染,难免心生悲戚。
木合买与宋绮言方才酒楼一聚后,便称去找林老爷,暂别一时。
周璇玑与耶律盈一时也无事,便顺着街巷一路而行。
眼见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正费力的拖着他父亲沉重的尸体。
结实壮硕的汉子看着似是个铁匠,后背的刀痕密密麻麻的触目惊心,看样子其生前是仅仅抱着孩子用自己身子挡刀而死。
孩子拖着父亲,死活是拽不动,一步一个踉跄,满脸悲伤过劲的冷淡,面无表情的。
周璇玑看来,只觉得心酸尤然,一声凄叹,旋即连忙快步上前。
周璇玑前来,耶律盈亦是快步跟上,一起帮忙。
先是一把扶起了那孩子,紧接着,将那铁匠的尸体拉进了临街的房子之中。
铁匠的尸体,铁匠妻子的尸体,摆在一处。
又在这孩子家中找了两方粗布,为这对夫妻盖上了脸。
二人再转眼去看那孩子,只见孩子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我……我……”
“我父亲是铁匠,手艺周遭都闻名。”
“家里还剩些铁器具未被贼人抢走。”
“二位,算是我朝二位乞讨的。”
“我家里有什么您能用得上的,您拿去,求您赏下点微末钱财来,我好为父母做口薄皮烂木的棺椁葬身。”
“我绝无以怜迫讨之意,二位觉得不妥,您从容而去便是,您二位帮我把父母尸首搭进家里,已经算是帮了我了。”
“我这个无理唐突的乞求,您应与不应的,都……都……”
孩子说着说着,一时词穷。
心想起早些天,父亲白日里当着先生面打他,晚上又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好好学文化日后肯定有用。
当时父亲说学知识有用,眼下他想说些文绉绉的话跟两个仗义相助的陌生人都不太说得出,一时心内酸涩非常。
想起先生没了,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时眼泪夺眶而出。
周璇玑这一路走来,心内情绪也是压抑的厉害,眼下看孩子说着说着就哭了,她亦是鼻尖有些发酸。
赶忙扶起了孩子,连忙安抚道
“孩子,孩子,唉……”
“说什么不哭,说节哀都是空话。”
“这样。”
“姐姐这里……”
“呐,先前因为些事情,身上宝钞都泡烂了,直接的钱我身上没有。”
“这个玉镯子你收下。”
孩子看这玉镯子,自然是推脱不断,周璇玑自然不管这孩子如何推脱,硬是塞在孩子手中。
想再说些什么,也是张不开口了,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了。
和刚死了爹妈的孩子说节哀?这不是纯放屁吗?
想多给孩子留点,周璇玑也心知给一个没自保能力的孩子太多财物,这反倒会给他惹麻烦。
只能一声叹息,和耶律盈一道匆匆离去了。
从街头走到巷尾。
家家户户都是可怜人。
这家给个镯子,那家给个钗子,左边给个戒指,右边留对耳环。
待走出这条街。
自己空间里带的值钱的东西,送了个一干二净,就连耶律盈身上带的东西也送了个干净。
站在街上,周璇玑看着前方一条条街,一时有些发愣。
耶律盈侧目看着身边周璇玑,沉沉出了口气,沉声道
“每家都给件值钱的东西,纵使萱姐姐是汴洛城官家大小姐,也有掏光全身送无可送之时。”
“想真正帮到这里所有人。”
“先者,挫败丰宁寺恶僧,夺取恶僧手中制造瘟疫的妖器,将假死遁身的圆通和尚抓出来法办,把坏事坏人灭个干净。”
“后者,铲除恶人后,向上级衙门告知此地状况,叫吏部派遣新官。”
“新官来到当地,就可以让停摆的地方政事开始运作了。”
“设粥厂,救济无粮百姓,劝垦桑,恢复生产,设官学,教助此地孩童。”
“如此,才算是前后都周道的,帮一帮此地的百姓。”
“现在……”
“说这些有点远。”
“回去看看林老爷吧。”
“先前木合买与宋绮言找林老爷问山贼再来怎么办的对策。”
“也不知有没有甚么结果。”
周璇玑闻言,沉默一阵,点了点头。
随耶律盈一道,往镇中心一路而去。
镇中心。
此时已然堪平。
大街上的尸体,被家丁收敛的差不多了。
山贼的尸体直接扔进湖中喂王八,百姓的和家丁的正在纷纷登记在册,有苦主的找苦主,没人认领的堆到其他地方。
此时,林老爷正坐在先前耶律盈木合买等四人聚首的那间酒楼的一楼,与各路人商讨对策。
林老爷坐在正当中,一旁是林府教头,其余是伺候左右的家丁。
一个个的江湖人,此时各抒己见,纷纷说着对舅公山贼人的办法。
两个身上带血僧衣破烂的和尚坐在最靠近林老爷的位置,一个四方脸颇为壮硕,一个面容白净胖胖的颇为和善。
那方脸和尚对林老爷一拜,旋即义愤填膺的说道
“林老爷,恁放心,这伙贼人,他杀了俺师叔祖圆通禅师,又杀了俺那么多师弟,俺们几个,绝对是不会一走了之的。”
“到时候,俺们,还有丰宁寺的师兄师弟,守在镇口,能换死多少贼就换死多少,到时候俺们死光了,贼人疲怠了,恁就带着厢兵杀出来,以逸待劳,一战定能击溃贼兵!”
林老爷看着这个满面复仇愤慨之色的小和尚,不由得一声哀叹,连忙是摆了摆手,叹气道
“小师傅,小师傅。”
“此事断然不可如此啊。”
“老朽知道,小师傅不惧生死,绝不会走,誓要替师叔祖报仇,誓要保护当地的百姓。”
“可事情不能如此莽撞计划,总要妥当稳健些。”
林老爷如此说,一旁的胖和尚随之附和道
“是啊,师弟。”
“切勿焦躁,行事终须妥当而为啊。”
方脸和尚还欲再争辩些什么。
这时,一众江湖人拥着几位纯阳宫的道士,上得前来,一道献策道
“林老爷。”
“贼人之所以不打定兴县城,只因县城有城墙,贼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攻破城墙。”
“所以,挑了定南镇,这个人口多,商贸往来多,没有城墙的地方来杀掠。”
“以此我想,不如我们昼夜赶工,速速营造出来一道城墙如何?”
“招揽百姓做工,发放粮食,拆无主的房屋的料子来用,几日之内便可造出两人高的城墙,到时候以城墙据守,贼人想攻,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修城墙,这个主意虽说其实也算唐突。
但总比和尚提出的光头敢死队更像个正常的对策。
林老爷此时手扶须髯,眉头紧皱,心内实在是犯愁。
紧皱眉头半晌,忧虑兀自道
“粮食不成问题,镇上死伤无数,料子也不是问题。”
“只怕……只怕城墙没有修好,贼人便来了。”
“怕就怕贼人三两天就卷土重来啊……”
一时间,屋内各路江湖人,纷纷出着这样那样的计策守镇子。
此时。
耶律盈与周璇玑一路进屋而来。
只见耶律盈迈步上前,对林老爷一拜,旋即对众人言道
“其实要我说。”
“定南镇,没必要守了。”
“只要山贼再来,定南镇必灭!”
一时间,屋内哗然一片。
耶律盈此时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被众人各自一番好骂。
就连跟着耶律盈身边的周璇玑,也是被骂的祖坟冒酥油茶味电子烟了。
周璇玑连忙看向身边耶律盈,意在叫他给个解释。
耶律盈面对众人这一番把人祖坟骂出冰西瓜味电子烟的谩骂,也没当回事。
坐在了随便一个座位上,随即不紧不慢的,与众人分析起来,因何定南镇没必要守,因何山贼再来,定南必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