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飘然择了这处距东海城有昼夜车程的渔村落脚。村口歪脖老柳下,总晾着新晒的渔网,腥咸的海风裹着渔家号子,将他的江湖往事吹散在浪涛声中。
最初月余,这个不会凫水、见船便晕的浪荡客,竟在某个对着渔网发怔的第四日清晨,直挺挺跪在渔妇薛婶门前。三个响头叩碎旧日的骄傲,自此,他十指缠满鱼线的茧,成了渔村最巧手的织网人。
没有人知道沈飘然为何来此定居。
他为人风趣,年轻英俊,气质不凡,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无不被他吸引。男人们喜欢找他喝酒,连喝三大壶也不会醉,而且来者不拒;女人们喜欢看他风度翩翩,站在渔网和鱼竿前装模作样地吟诗作赋,即使她们听不懂;小孩子喜欢来听他讲“江湖上”的故事,亦真亦假的传说,修仙得道的真人们。
每天清晨起床,爱慕他的年轻姑娘们在他家门口排着长队来打招呼。每到午时,姑娘们争先恐后地为他送菜送饭。到了傍晚,也有勇敢的姑娘们在他家门前等待。
但他始终孤身一人。
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姑娘们不好开口,只好拜托媒婆。因为喜欢他的姑娘太多,媒婆三天两头就得来他这里一趟,然而每次都只能无功而返,媒婆也气得直跺脚。
媒婆见多识广叱咤情场多少年,还是被他泼了冷水,而且无可奈何。最后媒婆也是忍无可忍,叫来了一个老中医。在沈飘然拼命解释后,老中医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治不了。”
“你听说了吗,沈飘然他其实……”
“啊,这么帅这么年轻就……”
就这么传来传去,没到半个月,就没有姑娘再来了。
某次机缘巧合,他收养了个男孩,取名叫做江鱼儿。
十二年后的秋天,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染上了肺病,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便离开了。
浪子沈飘然死后,其子按照遗嘱,把他埋在了海边山崖的龙虎洞穴里,立上碑——浪子沈飘然之墓。
回到院中的秋叶树前,挖出了地下埋藏多年的木盒子。
江鱼儿打开木盒子,盒中先是发出一声巨大的爆鸣声,白色的光一闪而过。江鱼儿被刺中了眼,一时间双眼空白,缓过神时,只看到盒中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字条。
“……欠款……五千两白银……借款人:沈飘然,出借人:程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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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在参天古木间袭荡,水气将石块染成湿润的灰白色。两人一驴,在灰黑白三色的森林中慢行。
“师父,铃铛又唱歌了。“少女坐在驴上,攥紧驴鬃,绣着药草纹的鹅黄裙摆垂在驴腹两侧。她腕间银镯与铃音共鸣,泛出幽蓝的微光。
驴前是穿着玄袍,戴着墨色斗笠的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下。
“抱紧。“玄色大袖卷起少女的瞬间,黑袍人已坐在驴上。少女只觉后颈一凉,像一只小猫一样被拎起来,然后整个人被裹挟着落进黑袍人怀里。
黑驴扬起前蹄,墨玉般的皮毛下浮现金色星纹。
驴子像是着了魔一样,激昂向前,踏着流动的雾气疾驰。若是仔细去看,驴子的步伐没有踩在土地上,而是踏在空中。每落一步,脚下就绽开半透明的涟漪。
两侧古柏化作模糊的绿影,世界在快速地倒退。这灰黑白的森林中,只有她们的周围是有色彩的,而其他处都是灰黑白三色。黑袍人的黑袍上密布着红色的纹路,散发着光芒。
“师父,你很开心的样子。”
黑袍人轻笑了一声说道:“是啊,我等他等了好久。”
不知何时,森林已悄然不见,只见到漫天的星河,他们在空中飞行。少女闭上双眼去聆听,有小虫鸣叫的声音、身后这温软胸膛的喘息声、风声夹杂着噼啪碎裂的声音。
少女年纪不大,眼眸却是无比的孤寂,如同火山喷发后的灰烬,平静的没有情感一般。她仰头望去,只见万千流萤流向星河,璀璨的流星正随着他们奔向云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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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花枣糕也给鱼儿带一份吧。”慈祥的老妇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握着一根伤痕累累的鱼竿。
“嗯。”少女留着双马尾,走起路来摆动的很有韵律,“沈叔叔去世了,江鱼儿一定很伤心。”
“哎……那孩子倔强的很,虽然拒绝了村长的收留,但是他年纪还太小,未来的路还很长。只要他留在村子里,大家伙能帮一点是一点,至少不愁吃饭的。”
“奶奶,花枣糕放在哪里了?我找不到。”少女在厨房里四处寻觅,没有找到那块枣红色的糕点。
“还不是你太贪吃,买了什么糕点都过不了夜。我放在碗橱的夹层里了,你带一些给鱼儿,不要在路上自己全吃了。”
“哎呀我知道了奶奶,我不会偷吃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了,要是这都偷吃的话,鱼儿岂不是太可怜了。”
少女看到花枣糕,一阵欣喜,她蒙上布放入竹篮中。
一想到一会就可以和鱼儿一起吃花枣糕,她就忍不住边走边跳起来。
“花枣糕呀花枣糕,花枣花枣糕。”
少女推开破旧的木门,走进荒破的院中,秋叶树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此时正是夏季,秋叶树满树的翠绿。
她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
“江鱼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
在客厅坐着的是,一个白发如雪的女人,一个冷漠眼神的少女。
“你们是谁?”
从厨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菜来咯~”
江鱼儿端着锅来到客厅。
“啊,是青青。我刚做好饭,要不要来吃。”
白发女人面无表情、冷若冰霜,青青与白发女人对视,无意间被她的眼神吸引,调入无尽黑洞无法自拔,青青失去了全部的意识,呆呆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白发女人打了个响指。
青青回过神来,已经落座。
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炖鱼,咸菜丝,还有自己带来的花枣糕。
白发女人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品茗,然后给出评价:“味道不错。”
青青觉得头昏沉沉的,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是谁……”
白发女人依旧是面无表情:“我是沈飘然的仇人。”
“沈飘然……”青青喃喃自语,话音越来越小,“沈飘然叔叔前几天得了肺疾去世了……”
白发女人说:“我知道。”
青青再也抵抗不住脑海里的漩涡,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占领了她的意识,一瞬间世界变成了黑色。
“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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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听不清。
“把她扒光怎么样?”
青青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环视着周围。灯光昏暗,烛火摇曳。破落的屋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摆设。
“你终于醒了,青青。”江鱼儿激动地抓住青青的肩膀。
青青坐在鱼儿的床铺上,江鱼儿站在床前,白发女人和冷漠的少女站在一旁。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白发女人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侧发,“就是想要测试一下这个小子而已。”
“你们刚才说什么……要……扒什么……”
“喔,想让这小子把你扒光试试来着。”
听到这句话,青青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起来了,扭头怒目看向江鱼儿,“你做了什么!”
“青青,你听我说,她们不是坏人。”
“我怎么可能是坏人呢。”白发女人露出阴森森的微笑。
“可你说,你是沈叔叔的仇人。沈叔叔是好人,那你就是坏人。”
“好人的对立面是坏人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你们来江鱼儿家里做什么?!”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你能来而我不能来呢?”
“你!……”
青青斗不过嘴。
“青青,她是我爸爸的债主。”江鱼儿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字条。
“五……五千两白银?!”青青瞪大了眼睛,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五千两白银是什么概念。一两白银等于一千文,寻常人的一个月的工资是三两白银。五千两白银相当于不吃不喝一百三十多年的工资!
“怎么可能……江鱼儿你不要被她们骗了!沈叔叔从未提到过他向别人借这么多钱。”
“哦,如果你借了这么多钱,你不想还了,那你会跟别人说吗?”
白发女人从玄色长袍中掏出一个破旧的本子。
白发女人对青青指了指本子上的字迹以及指纹:秋帝六十五年,沈飘然借款五千两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