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弯钩。
江鱼儿放下最后一捆木柴，坐在墙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墙的另一边是躺在浴桶中的白发女人程知秋。隔着墙壁也能够听清对方的声音。
“是不是觉得生活得很没有希望？”
“没有。”
“哦？真的吗？”
“真的。”
“那你今天早上怎么消失不见了？去哪里了？”
“……我，我去打水，然后迷路了而已。”
“然后见到一个手捧着木剑的女孩把你带回来的吗？”
“对。”
“然后又被她打了一顿？”
“对。”
“然后又趴在地上只能大叫‘我服了我服了不要再打我了’。”
“对。”
“然后只能对着铁锅撒气，做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给一个坏坏的女人和这个天天只会打你的女孩。”
“对！”
“哇~那我还真是捡了个宝呢，看不出来沈飘然这么有教育的水平。”
“对。”
两人沉默良久。
“想爸爸了吗？”
“没……才没有。”
“我听到了你掉眼泪的声音。”
“总比现在好。”
“你恨我么？”
“恨……是什么？”
“……他都怎么教的你，连这都不知道。”
“他跟我说，村子的人都是好人，要不留余力地爱惜，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要去打、骂、责备别人，也不要冷漠别人不回应。”
“这竟然是他能说出来的话。算是生前做了一点好事吧。每个人的人生圆满度是不一样的，很坏的人，比如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这种人做一点点善事，比如救了一个人，那就算是功德圆满。然而圆满度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呢，很善良，平生也从未害过别人，但是这种人却要行一辈子的善，也未必功德圆满，只有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生命的全部，才能换得圆满。”
“爸爸他很坏吗？”
“至少对我而言……他坏透了。先不说借钱不还了，那些被借走的别的东西，就算是他死了也还不上。”
又是沉默。
“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也许等你刑满释放了，也会觉得这段时光，风轻云淡，说散就散了。”
“我还能活到出狱的时候吗，天天这么挨打，早晚被打死。”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啦。”
“那是对你而言。”
“怎么，天天和一位大美女和一位小美女在一起，难道你一点也不开心吗？”
“坏女人和坏女人的坏徒弟。”
“哈哈哈哈哈。”
“我教你的御体之术，难道一点作用没有吗？”
“我完全感受不到！什么气啊，什么脉络！”
“是吗……那你资质还真是平庸……一点都感知不到吗？”
“感知不到！”
“那太笨了，我教不了。”
“……”
“我想吃鱼了。想起第一次见到你做的鱼汤，还是很美味的。是沈飘然教你的吗？”
“不，爸爸也不会做饭。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是我做饭。这些都是薛奶奶教我的。”
“那你做饭很有天赋。这也是个特长，不要小瞧。”
“你这实在夸奖我吗……还是为了自己想吃鱼找的借口。”
“不，你只是说你很有天赋，但是没说你是什么绝顶天赋。几十年前，有个跟你差不多大年纪的人，她做的鱼汤要比你做的还要好吃数倍。如果你能够为此再练习个十年，估计就可以达到她的水平了。”
“她……是谁？”
“江郁安。有听说过吗？”
“没有。”
“沈飘然没跟你讲过吗？”
“爸爸没说过。他只讲过很多很多久远的江湖故事。”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喜欢做饭的无辜的女孩，在多年后，被你爹害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也因为这件事，一直不敢见我，然后躲到这种偏僻的小村庄。”
“如果让你看到他，一定会把他杀了吧……”
“那是最轻的惩罚。哈哈，可惜他死了。还把追债符留给自己儿子。是希望我借你泄愤呢，还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想的。总之，我就先拿你当作你爹。”
“……”
“可是我发现，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你们完全是两个个体。怎么可能把一个人的仇恨蔓延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呢？更何况是个小孩子。”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你要代替你爹向我道歉吗？不好意思，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接受的。”
“我爸爸害死的那个人，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吧。”
“……”
“如果打工能还债，作为弥补的话，我愿意替我爸爸还债。”
“你这种性格，真是恶心。”
“为什么？”
“沈飘然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彻头彻尾的自私鬼，而你呢，你是一个以别人为中心的，彻头彻尾的滥好人。你们这两种人，都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为什么……”
“无所谓，你愿意为我打一辈子工，那就打一辈子工吧。反正，我是一个坏到底的人。像我这样的利己者，就是该让那些利他的人为我服务。对你来说，到底是别人更重要还是自己更重要。”
“我不知道……”
“那我再举个具体一些的例子。现在有一头狼在你们面前，要吃掉一个人，你和兰章中的一个，你是选择让狼吃掉兰章，还是让狼吃掉自己？”
“不能想办法逃跑吗……”
“把狼换成我，我要杀掉你们中的一个。你选吧。”
“那还是我吧……我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伤心吧。”
“滥好人。兰章可不会因为你替她死了而伤心，也不会纪念你，说不定过几天、几个月、几年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想要被谁记得。”
“那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活？”
“……”
“算了，这个问题问一个小孩子，难为你了。”
“如果我为了兰章而死，那也可以证明我为了兰章而活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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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鱼儿早已离去。
夜色浓郁，世界已经是月之舞台。
水温逐渐凉了下来。
程知秋环抱着小女孩，兰章。就在兰章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程知秋随手一指，把她的嘴给封上了。今晚，格外的漫长，与师父共浴，听师父与江鱼儿的对话，而且只能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兰章的内心，也终于像水温一样，凉了下来。
白色的长发，弥漫，与黑色的长发交叠，像光与影徘徊在水面一般，交织着两人的心愿。身体上的接触，只是为了更加亲近的愿望，心思的相异，注定两者的独立。程知秋忍不住轻抚着兰章的娇嫩身躯，柔软的肩膀、大臂、小臂、手指。纤细而优美的手指，顺着长发的曲线徘徊到后背。
兰章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师父亲吻自己的脖颈。兰章逐渐沉迷在被温暖环绕的领域，这仿佛是她渴望已久的亲情。
曾经看着小紫、小橙一家人在一起的场景，她会想起兰方仁，那个胖胖的男人，从未如此亲近过她；看着小紫、小橙牵着父亲的手的时候，她想起来兰方仁和那个母亲，从未如此。
兰章无比的渴望，父亲母亲的拥抱，可是他们从来不会。
感受着程知秋的怀抱，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充盈了寂寞的内心。可是这份幸福感，就像是棉花，内心的寂寞是一间房子，棉花再多，也无法充实整件屋子。棉花之温柔，无可挑剔，棉花之间的空隙呢，却又无法填补。
——我爸爸害死的那个人，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吧。
程知秋一想到江郁安，就沉沦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一看到兰章，就想起那个熟悉的人——兰花离。
充斥在两人内心的，只有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