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逐渐散去，阳光穿过“海妖之歌”旅馆斑驳的彩窗洒进室内，投下不规则的彩色光斑。壁炉中鲸油火焰燃烧的光辉柔和，将橡木墙壁映得通透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香和浅淡的茉莉熏香。
三人沉默地坐在起居室里，只有火焰偶尔跳跃发出微响。塞莉涅亚卷着尾巴靠在窗边，手里翻着一本泛黄的海图，偶尔低头舔舔冰弓上的盐霜，似乎对接下来的战斗毫无兴趣。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用海豹皮改制的斗篷，内衬还挂着干燥的海草和银色的藻珠。她那双幽蓝的眼睛偶尔扫向火焰，鳍状的耳廓在火光中微微张合，像是在分辨远处潮汐的变化。
她在这间屋子里总像个异类，却又自在得像是回到了深海王宫。起居室角落一只青铜水盆被她冷冻成了冰池，里面养着几条她路上捡来的水母。没人知道她从哪弄来这么多奇怪的小生物，也没人敢多问。
斯塔西丝盯着杯中的红茶，茶汤因加入星砂糖而微微泛出金色涟漪。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切尔奇斯。
“所以，你打算现在就停下来，继续做你的玻璃商人？”她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质疑。
切尔奇斯斜靠在椅子里，手指把玩着一枚雕花酒杯。他眨了眨眼：“没错，镇上工坊的货已经装箱，货车明早出发。这三日我会到城里的集市上做些小买卖。”
“我们刚刚才捣毁了一个奴隶商人的窝点！”斯塔西丝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铿锵，“他们会卷土重来。正如你所说，他们的势力遍布整个港口！”
切尔奇斯笑了笑，露出一丝慵懒，“你说得没错，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动得太快。”
“你是在逃避。”
“不是。”他端起酒杯，晃了晃，“是在伺机。”
斯塔西丝皱眉不语。塞莉涅亚懒洋洋地从窗边抬起头：“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太过正直的人总是急着烧光邪恶，结果把自己也烧干了。”
斯塔西丝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们这些靠近深渊太久的家伙，当然更擅长等待。”
“喂，我可还没老到那种程度。”海妖咧嘴一笑，尖牙森然，随即又打了个哈欠，蜿蜒着游向壁炉前，“不过说真的，如果你真打算在人间待久一点，是时候培养点爱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用指甲轻轻敲了敲壁炉台边缘，敲下几片霜花。
“爱好？”斯塔西丝皱起眉。
切尔奇斯点点头，“像我们这些几乎永生的个体若没有爱好，就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空虚吞噬。”
他站起身，走到壁橱前取出一只精致的玻璃风铃，指尖轻轻拨动，清脆的铃音在空气中回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些玻璃制品吗？”他反问。
斯塔西丝摇了摇头。
“因为它们脆弱，反射光线时又美得不真实，就像人类本身。每次交易的时候，看着那些顾客小心翼翼捧着它们的样子，十分有趣，而且钱币叮叮当当的掉入我的口袋那就更加有趣了。”
他转头看向斯塔西丝，“而你呢？你打算靠仇恨与本能熬过几个千年？”
斯塔西丝沉默了良久。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但来到这里，看到你、看到这些人，还有奴隶们的眼睛......我的心会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塞莉涅亚在一旁翻了个身：“这话不错，写下来可以挂在旅馆门口了。”她嘴角扬着，尾巴轻轻扫过地板，将地毯上积的灰尘卷成一圈，又懒洋洋地吹开。
切尔奇斯大笑出声，火光映得他眼底温柔如水。
“我曾经尝试绘画。”斯塔西丝忽然说，像是在回忆某个久远又生涩的片段，“在天堂的闲暇日子里，在天城图书馆顶楼，每个黎明前我都会用光尘在空白书页上描摹星辰。”
“那听起来很浪漫。”切尔奇斯调侃，“你该把它做成卡片卖给旅客。”
“我后来再没画过。”她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一瞬间落入无底的幽暗，“我画的糟透了，所有天使都画的比我好。”
起居室里陷入短暂的静默。
塞莉涅亚敲了敲她那支弓，冰屑落在地毯上：“要在世间活下去，就别总盯着神性。我们这种非人的东西，学会点人类的小把戏，说不定就不会那么痛了。”她的语气仍然调侃，但眼神中却多了一点罕见的认真。
斯塔西丝轻轻抿了一口凉透的红茶，淡淡道：“也许我可以试试……做点花草布置。”
“那我在马车里给你腾块阳台。”切尔奇斯提议。
“你会做饭吗？”斯塔西丝忽然问。
“当然，不然没捡到你的时候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好吧，我可以试试。”她一笑，那笑容终于脱去了些许肃穆。
切尔奇斯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脖子，“好了，昨晚通了个宵，该休息一会了，明天还有一车玻璃要搬。你们也各自回房吧，不然等下塞莉涅亚又要抱怨‘鳞片干燥’了。”
塞莉涅亚哼了一声，尾巴一摆就往洗漱间滑去，里面被她变成了个大水池。
斯塔西丝点点头，默默起身，朝房间走去。
她推开门，轻轻关上。屋内没有点灯，唯有窗帘缝隙透出一线微光。她没有立刻脱下外衣，而是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窗外那一角苍白的天光。
她把手掌伸进光中，光芒透过指缝，像是试图确认自己的存在。那是纤细白皙的手指，线条优雅、柔软，与她原本的身体——那个二十多岁的普通青年，截然不同。
“我居然已经习惯这么久了。”她低声喃喃，眼神里却没有一丝自嘲。
穿越至这个世界已经无数年了。最初的惊慌和混乱早已沉淀成习惯，她成为了斯塔西丝，一位天使，而她的前半生，在那个叫地球的世界，如今仿佛只剩些许模糊的影像：便利店门口的广告牌、出租屋老旧的电风扇、冬天路边摊的烤红薯。
她靠在床头，脱下靴子，把外衣一件件褪去，直到只剩贴身的白衣。光滑的肩膀在日光下泛出淡金色，仿佛提醒她那并非凡人的宿命。
房间静极了，只有墙角的木钟滴答作响。她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感受着这副身体——明明不是自己出生时的躯壳，却在这场长久的岁月中陪伴她走过一年又一年，更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数场惊险的战斗。
她不再抗拒它了，也不再执着于回去。那个世界未必有她的位置，但这个世界……也许，她可以试着让它成为自己的归属。
她拉过被子躺下，整个人终于沉入温热柔软的床垫。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但她没有立刻睡着。
她想起切尔奇斯那句话——“靠仇恨与本能熬过几个千年？”
她轻声笑了。
“也许我可以熬过去。”她低语，“但也许，我不必只是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