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还好吧？”
“我还行，还行，只是没想到，今天竟被自己的学生给上了一课。”
王守仁看向车窗外的落日，笑容苦涩道。
“知与行，行与知，谁先谁后的问题，恐怕我有些答案了。”
明弗云听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起刚才老农的话语，不由得内心一阵苦楚，明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可怜别人的，要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终究还是丢脸了啊。
“这个时代，不管过了多久，还是好不习惯......”
.......
一个时辰前：
王守仁在得到范府卖粮的消息后，其实就可以离开了，但他看到老农那憨厚，却晒得通红的脸，终是忍不住问道：
“老乡，你们这卖了粮食，能换多少钱啊。”
那老农一听，一张黑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大手一挥，刚想大声喊道，但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小声说道：
“偷偷跟你说啊，人家买我们粮食，一石足足给了我们600文，我买三石大米，能拿到二两银子呢。”
“二两，这么少？”
王守仁听了，看着这一眼看不到边的庄稼，惊得跳了起来。
“少？您怕是没亲自收过粮吧，这位老爷，有了这二两银子，我们今年就能安然过冬了。”
老农一听，眉头紧皱，随即又略带憧憬到。
“可....其他粮铺，明明.....”
王守仁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明弗云拉了拉，走到了一旁。
“先生，不要说了，您是无法跟他讲明白的。”
“为什么？”
“先生，他们把粮卖给粮铺的前提，是已经交上了该征得粮，而且这些农民还是佃农，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守仁沉默了，他身为县令，自然明白这征粮的比例，而且，他们还要给地主交粮当做佃金，所以虽说这看着数不甚数的粮食，可最后剩在他们手里的，根本多不了。
“那他们为什么卖粮食，我记得，官府平粮价，是在8文钱一斤吧，我前些天还特意改了一下，为了让他们能买得起粮，卖粮也能赚的上点钱，而范府粮铺收购价压低了这么多，这成了永乐时期的收粮价了，这.......”
“这地是范府的，他就是地主，不卖给他，还想继续种地？”
明弗云冷冷的一句话，揭开了这残酷的真相。
王守仁看着仍笑呵呵干活的农民，有点恍惚到：
“那这么说，他的开心，是装出来的？”
明弗云仿佛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因为他清晰无比的探测到了，老农现在，真的是在高兴。
为了对于锦衣玉食的王守仁而言，区区的二两银子。
他摇了摇头，没有跟王守仁说活，而是大声问向正在干活的老农：
“老伯，您知道现在外面的粮价是多少吗？”
“当然晓得，地主老爷之前就派人说过，卖粮300文一石，买粮400文一石，很实惠，听说是县老爷改了改，改得好，不过人家粮铺给钱多，俺就卖他们啦。”
老农憨憨笑了笑，擦着汗道。
“什么，他.....他们不进城问问嘛，问了就肯定知道他们在骗他了呀。”
王守仁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想扶助农民，却不料自己这一通改造，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现在是秋收，哪家农户有空去城里，就算去了，范府肯定也会知道，到时候，找他一‘谈话’，就谁也不会知道了。”
明弗云叹了口气，看向开始怀疑起自我价值的王守仁。
王守仁那副自信的模样崩不住了，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圣人，于是他读百家，看群书，只为找到一条新路。一条通往可以证明万物皆有自身价值的路
可当他真正可以为一方父母官，做实事时，却发现自己所记住的圣贤道理，竟败得如此彻底，熟记于心的《劝农书》，如今看来，也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到头来，自己和自己所鄙夷的朝中那些只会空谈的“清流士大夫”，竟成了一路货色。
我是不是，把他打击的太狠了，明弗云在闷闷不乐之际，看着呆呆地王守仁，不由叹了一口气。
流浪这几年，他什么没见过，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他见到的过得比较好的农民了，至少，他身上还穿着衣服，还有钱拿。
他牵着已经麻木的王守仁向后退去，小声的喃喃道。
“先生，您其实没做错，您的行为是好的，所想的也是好的，但您只是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民众，是愚昧的。
您要知道，在大明的人群主体里面，读书人的比例不高，甚至会识字的，都很少，他们的确是通晓道理，明白是非，但农民们不懂啊，没有人义务教他们识字，他们自然也不甚不明白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他们只知道，要活着，就要干活。
所以，您只是站在一个高的位置上，对臆想出来的，和自己同一层次的‘农民’宣告自己的行为，可底层的民众，他们根本听不到！
说的严重一点，他们甚至没有资格，来听闻县老爷的措施。
所以您明白了吗，您在没有调查的基础上，自信的推出了自己的措施，逻辑上看，您的政令没有问题，但您在这之前没有实践，而实践，却恰恰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按您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
知行合一。您只行，却未知。”
王守仁冷静了下来，他听明白了，自己终究还是太过高傲，以为命令颁出去就算成功，可曾想......
他看着默默干活的农夫，心中的愧疚，无以言表。
...............
车上，王守仁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用炭笔重重写下了：“知行合一”四个大字，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人生以后的方向，就藏在自己的学生告诉自己的四个字上。
明府，明弗云被王守仁顺道送了回来，他将看到老农后的思绪压到心底，缓缓地步入院中，而在院子里，李扶风正在练武。
他向李扶风简单打了个招呼，李扶风看到他，提着俩大石锁，激动地向他摆臂回应。
你丫，悠着点，我害怕你俩石锁脱手怼我脸上。
明弗云有点心颤的退后了一步，但他看着正指挥着李扶风提着石锁后空翻的周老，突然就担心了起来。
嗯，为石锁所担心。
回到后院，与明知义几人用过晚饭，又去房间里简单读了会书，便已经快亥时了（21点）。而在古代，这个点，大部分人已经睡了，而在明府中，除了几个巡夜的丫鬟小厮，也都陷入了沉静。
他站起身，看了看门外，嗯，没有人，确认再三后，悄**的走过耳房（杏平住的地方，以便照顾明弗云）。向着厨房而去。
月光清冷，但照的院子里其实挺亮的，他熄灭手中的小灯笼，推开厨房的门，点上了灶台边的油灯。
他叹了口气，忙碌了一天的明师傅终究还是要给母老虎准备饲料，毕竟害怕饿极了的她会把自己当成饲料。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周，以至于他现在完全可以掌握母老虎的捕食时间，他熟练地上下颠勺，将雪白的葱丝与肉混合，早上时嘴上吵着“扣头挖路”，晚上他终究还是做了京酱肉丝，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盘菜吗，还能难得到我。
总比被打一顿好。
就这样，他和之前一样，用她的还的碗呈上菜，和之前一样，为她烙上白面炊饼，和之前一样，为她准备好擦嘴的布子，以免她吃成个小花猫，将冷冷地怒气撒他这个厨子上，和之前一样，掐着点将小桌子搬出来，然后坐在一旁，等着她。
她来之后，要不就直接开吃，要不就冷着脸说一句：“你不吃吗。”
他一般会笑着拒绝，毕竟他晚上饭是吃了的，夜宵什么的，他可不想小小年纪闹肥胖，就在她动开筷子，安静地咀嚼时，他就会拄着桌子，问她今天查到了什么。
而现在，他也正拄着桌子，饭也还冒着热气，但只有一点不同：
她没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