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沫拧开燃气灶的旋钮,铁锅里残余的水珠正好发出嗞啦的脆响。
她侧耳分辨着油温升腾的节奏,另一只手准确摸到案板边缘的葱花,雪白指节在瓷碗沿口轻轻一磕,锅中下起一场青翠的雨。
油花跃动起来,葱香裹着蛋香瞬间溢满屋内。
千语裹着浴巾来到客厅,她的目光掠过晓沫褪色的碎花围裙,停在那条系在橱柜把手的麻绳上——绳子每隔几寸便系上个小铃铛,明显又是晓沫不知何时琢磨出的小巧思。
“今天白天王姨来过了,”晓沫将挂面抖落进锅里,“她说下个月要涨租。”
千语脚步一顿,没吭声,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天便利店长把排班表拍在她胸口时的表情。
那个胖女人身上混杂着烟味和廉价香水的气息,总让她想起下水道的史莱姆。
“...涨多少?”
千语感觉自己过了很久才开腔。
“五百。”
“...”
“面好了,”瓷碗落在桌面的响动惊醒了沉默,晓沫摸索着将筷子摆在碗边,“先吃吧,等会儿坨了。”
面汤在搪瓷碗里漾开涟漪,千语紧了紧身上浴巾,望着浮在面上的溏心蛋,突然注意到晓沫碗里只有几根蔫软的青菜。
“你的蛋呢?”她筷子一抖,将蛋夹成两半。
“你知道的,”晓沫抿了口面汤,长发垂落在碗沿,“我不爱吃鸡蛋。”
“啪嗒。”
大的那一半溏心蛋颤巍巍地跌进她碗里,蛋黄顺着裂口缓缓渗进面汤。
“都说了我不——”
“今晚值夜班时发了过期便当,”千语搅动着面条,热气模糊了她抽搐的嘴角,“老板说随便吃。”
晓沫怔住,终是没说什么,只默默摇了摇头。
阳台的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夹杂着醉汉的呕吐声。
“下午陈叔和王姨又吵架了。”
晓沫放下筷子,试探地握住千语手腕。
她指尖不安分地按上最新结痂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
“陈叔说再不交医药费就要停药了,”晓沫在绷带边缘轻轻摩挲着,“他们家儿子得了那个...叫什么基因缺陷症?”
“先天性肾囊肿瘤病。听说特效药每个月要上万。”
千语机械地接过茬,说罢直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
那个总来便利店里买棒棒糖的小男孩,看上去明明活泼得不像话。
晓沫眨眨眼,睫毛在灯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嗯,王姨他们也是不容易...”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
千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知道晓沫总是这样,明明自身都难保却还老喜欢担心别人。
“要不...我去按摩店试试?街坊们都说盲人推拿的时薪挺——”
“不行!”千语这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月初“清理”地下势力时,她亲眼见过那些挂着按摩招牌的包厢,粉色灯光里尽飘着劣质香薰和不堪入耳的糜烂。
少女被吓得抖了抖,手指在她手腕上不由收紧。
千语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慌忙抚上她手背:“我是说...现在街上推拿店都要资格证的。”
“...也对,”晓沫尴尬地笑了笑,“那可是一大笔钱。”
“嗯...而且还会遇上脾气很臭的客人...我不想你受欺负。”
“啊哈哈...”晓沫挑了挑眉,倒没再多说什么,“对了,你看今天贞洁大人的战斗直播了吗?”
她转移话题的话术很生硬,但还是成功哽住了千语。
“无人机好像拍到她浑身是伤的样子,大家都在夸战损妆好看呢。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那些欢呼声...心里总觉得特别难受。”
“小语,要是我能成为贞洁大人那样的魔法少女...”晓沫说着,话锋忽而又是一转,“是不是就能保护你了?”
她声音轻得仿若飘落的鸿毛,却偏偏压得千语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有那种事吧,”千语假装镇定地低下头嗦面,目光闪烁,“魔法少女都是些被洗脑的笨蛋,成天喊着守护世界,结果却...”
——却废物到连房租都交不起。
「嗡——」
手机的震动填补了饭桌上的欲言又止,千语侧目,瞥见魔法少女内部群的新公告。
「鉴于近期物价指数上涨,拟调整战损补贴发放标准,现公布如下...」
「重要通知:即日起取消外勤人员交通补贴」
「医疗报销额度下调至50%」
「近期阵亡率上升,请各位做好遗书备份,另:阵亡抚恤金将改为分期支付...」
“又是骚扰短信?”
“嗯,今地悲真勤快。”千语强忍情绪锁上屏,眉头几乎快要拧到一块儿去。
“新闻也说最近游戏行业很火呢,”晓沫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被逗得微笑,“小语你不是挺喜欢游戏的?”
“别了吧,玩游戏跟做游戏可不一样。”
千语吐了吐舌头,她当然明白晓沫想说什么,程序员明显比便利店的临时工挣得要多,也体面得多。
可他们都是不要命的007机器,总感觉比魔法少女这一行还可怕。
她上周才听到某位年轻同僚说她表哥熬夜过多不幸离世,到最后却只领到三十万的意外保险。
“也不全是嘛,不也有策划之类的——”
“砰。”
重物坠地的闷响截断了话题,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声。
千语眼瞳微缩,隐约分辨出声音源自楼下李叔家——那个总把退休金寄给孤儿院的耄耋老人。
“我去看看。”顾不上其他,千语立马抓起椅背上的连帽衫。
“带上手电!”晓沫摸索着拉开抽屉,递来的手中混着瓶防狼喷雾。
这是不久前千语在便利店年会上抽奖中的,现在喷口已有些锈蚀。
楼道里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千语小心地顺着台阶往下走,手机屏保的微光映出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
疏通管道、信用卡套现、诚信办证,甚至还有讨债的大字报。
她分明记得去年这里还贴满了“魔法少女应援会招募”的海报。
楼不大,千语很快就下到事发地。
李叔家的防盗门此刻虚掩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滴答。”
忽地,水滴落在死寂中,开出一朵酸腐的花。
千语汗毛倒竖,经年战斗留下的条件反射来得比思维更快。
当她堪堪闪身躲过袭来的黑影,手电筒的光柱照出了块肿胀溃烂的异形。
那东西有着人类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却融合着章鱼般的触须。它手中攥着喝剩的二锅头酒瓶,瓶口还在往下滴落混着血丝的液体。
“净、净化...”怪物的声音像是失真的磁带录音。
“母神教派?”千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反手摔上门的瞬间,触须已经穿透过来。
她连忙退开身形,摸出兜里的防狼喷雾——幸亏之前未雨绸缪,替换了里面的内容物。
但对普通人来说,对付怪人终究是很麻烦。
当怪物最终瘫软在地化作黑泥时,千语的左臂多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咬着牙用撕下的床单扎紧止血,余光瞟见床头柜上破碎的相框。
照片里的一男一女穿着学生制服正在毕业典礼上微笑,千语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女孩就是上周跟她闲聊的那位年轻同僚。
“谢,谢谢...”黑泥中浑浊的眼睛映出手电筒乱晃的光斑,“你们魔法少女都是...好孩子。”
千语的伤口倏地刺痛起来。
视线扫过屋内,鬼使神差停在了床头柜的抽屉上。
她没在里面看到别的什么,只发现了成沓的医院账单。
最新那张化疗费用单上的数字,比她半年工资加起来还多。
回到家时,晓沫正倚在门框边上。
她的鼻翼随着千语靠近微微翕动,“受伤了?”
“摔了一跤。”千语把沾血的左臂藏在背后。
她瞧着对方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仿佛听见自己拙劣的谎言在沉默中破碎。
良久。
“...我真的很讨厌你。”
晓沫突然撞进她怀里。
千语感觉环绕腰间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在颤抖着将她往屋内引。
“回家吧...外面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