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圣女微微点头,对梅丽莎行了一个教科书式的淑女礼。
“我明白了,这里是死后世界。”
我偷偷调出这个世界的控制台,然后发现了一个更加令我疑惑的事实。翻遍整个授权列表,也找不到眼前机械圣女的接入权限。
“这件事情很不寻常……梅丽莎,能拜托你照顾一下她吗?”
“杜戈尔,你别走,梅丽莎姐姐很怕幽灵的。你一走,她肯定害怕的不行。”
夏尔莎说,陈述的语气一点没有挖苦。
“我、我认为我不是幽灵……”
凯朵莲有些尴尬的说。
梅丽莎看了我一眼,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没事的杜戈尔,这里交给我吧!克洛希塔尔小姐……不是幽灵。”
你还真可能说错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位机械圣女真的如梅丽莎所担忧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电子幽灵”。仿佛突然以一种高维度的姿态,突兀的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夏尔莎走上前,眼神游弋到凯朵莲未完成的画作上。
“你在画什么?”
纸上已经有了初步的构图。并不是这里的风景,或是谁的肖像,而是一副我们十分陌生的场景,大厅、烟雾、缭乱的人群和火光,似乎预示着一场混乱,或是什么暴动。
绘画的线条显得而克制,笔触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显然不是初学者能达到的水准。
“……我也不太确定。”
凯朵莲低声回答。
“我只是……想着什么,不知不觉就拿起了画笔。画里……好像是我的家,但,又不完全是。”
我和梅丽莎对视一样,她朝我点点头。
“那么,凯朵莲小姐,我要失陪一下。你就在这里,梅丽莎会照顾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者,你可以把这幅画继续画完。”
凯朵莲依然礼貌的点头:
“嗯。”
“呃……他叫杜戈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哦……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
最后,是梅丽莎替我自我介绍,我有些不好意思。
见我们有些窘迫的样子,反倒是凯朵莲露出一个优雅的笑:
“抱歉,看起来我现在还有些懵,麻烦您们照顾了。”
“乐意之至。”
梅丽莎自然的答道。
从虚拟世界登出,我摘下虚拟头盔,一跃而起跳出休眠仓,笔直向营地狂奔。
一小时后,叶芙蕾娜盘腿坐在工作椅上,用上嘴唇和鼻子夹着一支笔,转过椅子看向我,似乎想确认我是不是在恶搞她。
“——所以杜戈尔哥哥是说。”
终端机上的程序飞速运转着,试图解析着邮差给予的银色芯片。魅音趴在电脑桌前,转过头看着我们。
“你们在虚拟世界里遇见了一个长得跟机械圣女一模一样的贵族小姐。她自称是凯朵莲,不知道什么叫机械圣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感觉刚才自己描述现状的时候像个疯子。
“而且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撒谎,反倒更像一个真正的灵魂。系统里也找不到她的权限条目,你这边能看到什么?”
叶芙蕾娜咬了咬嘴唇。
“你让我想想。亲爱的,再确认一次,你没开玩笑?”
“我要是骗你,我就用自己的肚子帮你生二胎!”
我赌咒。
“哥哥…… 你那是什么毒誓……”
相比满头黑线的魅音,叶芙蕾娜倒是早已习惯我们之间说话的调调。她聚精会神的想了一会,抬起头。
“杜戈尔,你还记得米莎卡的话吗?生物微钢,意识芯片……这些科技的源头,都来自对机械圣女的逆向工程。所以说,理论上——”
叶芙蕾娜顿了顿。
“如果凯朵莲真的有意识的话,通过新避风港那边刚接入的信号……她的确可以越过任何权限,畅通无阻的进入【我们的世界】。”
叶芙蕾娜的推测合情合理,一下就切中了要害,我一时甚至没想出怎么回复。
“哈!!!所以真的机械圣女还活着!至少没有死!嘿嘿,那可好。”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是不知何时端着下午茶站在门外的雪莉爱菈。
“怎么好了,雪莉,你说说。”
“正牌要是活了,人家不久就不用天天被一群人误认成什么机械圣女,神神叨叨的念叨来念叨去了吗?!”
当我和叶芙蕾娜再次携手进入宁静绿洲时,画室里的光线还是那一抹不变的午后阳光。
夏尔莎不在,似乎又去教育阿卡娜了。
梅丽莎陪着聚精会神画画的凯朵莲,机械圣女的画布上已经有了许多变化。
不过,凯朵莲不再是聚精会神的挥动画笔,而是一边调试颜料,一边轻松的与梅丽莎交谈。从神态来看她们俩似乎相谈甚欢。仿佛两位贵族小姐在优雅的享受午后的下午茶时光。
我和叶芙蕾娜站在门口稍微等了一会儿,直到凯朵莲抬起头注意到我们。
“杜戈尔先生,您回来了。你就是……Yevle……叶芙蕾娜小姐吗?”
凯朵莲转过头,回眸一笑。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走近两步,点头示意。
“我她是我的朋友,叶芙蕾娜。在我们这里负责世界构建,和意识芯片相关的技术。还有一个人在外面监测数据,是魅音,小朋友,吵一点但很可靠。”
“喂!”
魅音直接在我眼睛里敲字抗议了一声。
“初次……算是初次见面吧。”
叶芙蕾娜上前半步出于习惯伸出手去,又想到对方的身份改成微微的行礼:
“真的是你……凯朵莲小姐。”
没想到凯朵莲也直接站了起来,无懈可击同样回礼。
“克洛希塔尔小姐,我来为你解释一下——”
我刚准备开口,不料凯朵莲轻轻对我挥了挥手:
“梅丽莎小姐……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的时间……是我‘死’后大约三百年左右,这里是一个利用算力构建而成的虚拟空间,而我……只是一个幽灵,一个残存的意识……”
凯朵莲的目光在我和叶芙蕾娜之间来回,眼神里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忧伤。
“还有……叫我凯朵莲就好,我希望你们……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孩。”
“凯朵莲,我们现在想要……帮助你。我指的是,帮助你现实中的身体重新苏醒,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叶芙蕾娜开门见山。
“当然,只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凯朵莲沉默了片刻,轻轻挥动画笔,在画布上留下了新的一笔。
“我刚才在跟梅丽莎小姐说。如果真的要从头讲起,大概要从……那次画展说起。”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永远一成不变的阳光,有一点恍惚的笑了笑,可是面容却带着淡淡的忧伤。
“那天是我的生日,十六岁。也是一个这样的下午。”
画室里安静下来。
凯朵莲一边描绘着眼前精致的绘画,一边静静的对我们开始诉说。
【以下内容为序章部分:《机械圣女的记忆(其一)》】
你们称呼我机械圣女,说我完成了拯救人类文明的创举。
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我只是一个应该早就已经死去的女孩。
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
我曾经尝试过一厢情愿的改变世界,可直到最后却发现,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可悲的错误。
我的记忆里,现在有的,只是我短暂生命里所看见、感受、热爱,以及……失去的一切。
我现在所有的东西,也仅此而已了。
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是我出生时的名字,我出生在汉莎的“上层区”,一个被巨大人工天幕笼罩的世界。冯·克洛希塔尔这个姓氏,意味着我是汉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后裔,家族掌握着这个国家作为命脉的机械工程与芯片制造技术。
我的童年是在恒温的空气、美味的合成食品、豪华的宅邸,还有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四季更迭的庭院草坪里成长的。
我的家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城堡。童话里古色古香的城堡,墙壁和地板却无处不在的流淌着幽蓝色的控制电路。管家和仆役身着笔挺的制服,驱使着自动化程序精准的维持着我的生活,一切生活步骤都严格的遵守着某种我看不见的程序。像环环相扣的齿轮。
爷爷是整个家族的掌舵人,总是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时间被无穷无尽的董事会、技术交流和战略研讨挤满。他看我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精心维护,守护家族未来的某种珍贵零件。
“凯朵莲,你的逻辑能力需要加强。艺术不过是情感的自由宣泄,但克洛希塔尔家族的未来,建立在精确的逻辑计算之上。”
这是爷爷最常对我说的话。
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据说是源于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家族用尽了所有医疗技术也未能挽回。她的画像挂在爷爷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看起来美丽优雅。爷爷从来不回答我关于父亲的问题,也绝不主动提起。
我唯一的慰藉是画室。那是我在精密的生活中唯一被允许可以“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拥有整个世界上最好最昂贵的画具:太空轨道开采的稀有矿物制成的特殊颜料,几乎要灭绝的动物毛发制成的画笔……
我爱上绘画,最初仅仅是因为母亲似乎是一位艺术家,但很快我享受起了随心所欲在画布上泼洒斑斓色彩的感受。那是一种不同于逻辑和公式的自由。我能画出璀璨的星河,梦中母亲的微笑,童话里的宫殿。
只有在画室里我不是克洛希塔尔家族的一个零件。我只是一个迷恋绘画的,叫凯朵莲的女孩。
爷爷对我的爱好表现出有限度的宽容。毕竟一位精通艺术的贵族小姐,在上流社会里是个不错的身份。他为我请来最好的老师,将我的画悬挂在客厅向来宾展示。所有看到我的画的人,都赞叹不已。但我知道在那谄媚的目光深处,是深深的不以为然。
在汉莎的上流贵族们眼里看来,我的画只是一个符号,真正值得在意的是我的出生背后的权力和财富。
随着成长,我逐渐窥见了“窗外”的世界。
我坐在机舱的后排,俯视城市边缘的家族精密元件工厂进行“视察”,我身穿体面优雅的大衣,好奇的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起初景色是熟悉的绿意盎然。但随着飞机开始下降,世界变了颜色。
窗外不再是一片蔚蓝,而是看起来就令人窒息的黄灰色浓雾。下方不再是绿意盎然的公园和闪亮的建筑,而是密密麻麻、低矮破败的棚户。从高处看,扭曲的金属管道和黑糊糊臭水沟像地界般划分着无数个面积巨大的贫民窟,巨大的工业烟囱日夜不停地向喷吐着污浊的毒气。
“爷爷……下面是什么?”
我指着窗外。
爷爷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眼前的全息生产报表,语气毫无波澜:“那是工业区,汉莎的下层世界,平民工作的工厂和生活区域,凯朵莲。维持汉莎的运转和繁荣,需要他们的‘努力’。”
“可是……下面的人……”
我看到在浓雾中,渺小如蝼蚁的身影,戴着简陋的过滤面罩,在垃圾山上佝偻着背翻找,或是在危险的机械旁露天劳作。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爷爷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论断。
“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保护好你的眼睛和肺,凯朵莲,你跟下面的人不属于一个世界。”
飞机迅速拉升,下方绝望的景象逐渐模糊。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意识到,我成为不了爷爷期望的“家族零件”了。
我开始更“认真”的学习爷爷安排的课程,实际上却在家族的数据库里偷偷查阅关于“下层区”的资料:
平均寿命不足三十五岁
新生儿畸形率百分之四十五
每个月四百人因肺癌失去劳动能力
资源配给严重不足
犯罪率……
爷爷告诉我,数据是冰冷而客观,通过客观的数据和逻辑分析,能精准的掌握事实。
我的画作,画风逐渐转变了。
“……色彩真不错,冯·克洛希塔尔小姐看起来是一位非常有社会责任感……的女孩。”
“哦,可是这么阴沉的题材,真有点沉重了……”
“凯朵莲,你别老画哪些贫民窟里的猎奇场景了。就不能多给我画画肖像吗?”
来客、亲戚还有同学,似乎都察觉到了我的画风转变。但只有爷爷,仿佛对我的暗示熟视无睹。
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我困惑,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错了,所以我用我的画表达。但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任何共鸣。
我想,一定是我的画工不够精湛,如果能有教科书上旷世艺术家的手笔,那么我的画,会不会被世人更多的关注呢?
我开始疯狂的沉迷绘画,把所有藏起来的,描绘下层区的新闻照片整理完善。以此创作新的作品:《浓雾守望者》、《拾荒者》、《铁锈之河》。我把我所有困惑都倾注在画笔之上。内心希望我的这些画能唤醒一些人的共鸣,哪怕只是一点点。
爷爷宣布,要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年,专门为我举办一场画展。
也许他厌倦了天真的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凯朵莲。他需要的是冰冷无情,像精密齿轮一般将家族继承下去的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
他要让我知道,在汉莎之上,无人在意我的想法。
筹备工作在家族的运作下高效又精密的推进。请柬发往了汉莎所有的名门望族、政要显贵和科技巨头。艺术中心装饰得美轮美奂,一切似乎都在向着一个成功的艺术画展迈进。
画展当天,克洛希塔尔艺术中心灯火通明,如同水晶宫殿。直升机和豪车如约到来,盛装的宾客们鱼贯而入,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酒精与和虚伪的寒暄。
“听说您即将进入汉莎理工学院?真是年少有成啊!”
“这色彩的运用……真是惟妙惟肖。”
“不愧是冯·克洛希塔尔家族的大小姐。”
没有人真正在我的画作前驻足,去观察我描绘的世界另一面的面孔。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先是玻璃清脆的碎裂声从展厅侧面的落地窗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剧烈的冲击波将水晶吊灯震得从天而降,华贵的金属灯饰如雨点般砸下,将尊贵的来客砸成一摊肉泥!
“恐怖袭击!”
人群极度恐慌的尖叫推搡着,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出现在艺术展厅门口的,是一位胡子拉渣但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手持漆黑的杀人机器,冷峻残酷的面容跟爷爷十分神似。
西装暴徒毫不留情的扣动扳机,在场所有人的生命如雪花般消逝!
哒哒哒哒哒哒——!!!
“你……你背叛了……家族……”
倒在血泊里的爷爷,看着眼前的西装暴徒,愤怒又不甘的说。
“不,父亲。是你……你们,背叛了所有的汉莎人!”
男人走过倒在地上的我身边,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一群衣衫褴褛,眼神中燃烧着疯狂与仇恨的人,手持着粗制的武器和燃烧瓶,踏着警卫的尸体涌入了展厅。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疯狂地破坏着眼前一切象征着汉莎上流的奢华与特权的东西!
“让他们尝尝我们的痛苦!!!”
愤怒的咆哮声淹没了一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
刀子疯狂的破坏着我的油画,燃烧瓶投向展厅中央。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那幅《抱着破碎娃娃的女孩》上。那幅画在混乱中依然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仿佛正注视着这场疯狂的毁灭。
一股莫名的本能驱使着我冲了过去。
我扑到画前,用身体挡住了它。
“滚开!贵族小姐!”
一个蒙面人对我怒吼。
我死死护住画框:
“不……不要这样,我的画……是为了告诉大家你们的遭遇,这个世界需要改变,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那蒙面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暴戾的狂笑:
“我们的遭遇?哼,不过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者的惺惺作态!你们剥夺了我们的空气、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用几幅画就想让我们感激?!”
他猛的一脚,踹在我的腹部。
“啊——”
“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而我们……连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
燃烧瓶砸在了画框上,火焰瞬间升腾,吞噬了画布。
“不——!”我发出哭喊,挣扎着想去扑灭火焰。
一只穿着厚重工人皮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我撑在地面的右手上,把我用来画画的手指踩得粉碎。
我清晰地听到了指骨碎裂的脆响。
“呃啊啊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但比疼痛更剧烈的,是吞噬我内心的绝望。
我试图用画笔构建的桥梁,不过是黄粱一梦。是一个天真少女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
“为什么……?凯朵莲,我的女儿,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打出生开始,我们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策划了这场毁灭的男人,在滚滚浓烟和坠落的瓦砾中,静静走到我身边,优雅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我的画布上点燃,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和解脱的释然。
“毁掉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无尽的黑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淹没。
这就是我故事的全部了,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一般,在十六岁的生日时,草率又突兀的划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