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
【太嘈杂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地狱般的噩梦,在噩梦里,我的身体被切割,内脏被掏出,血液被抽干……
当我的意识——从毁灭的画展记忆断点中苏醒时——世界变成了屏幕。
确切的说,我的意识漂浮在一个完全虚无的黑域里。在这个黑域里,我仅能感知到的东西,是无数摄像头投影而来的方方正正的画面,这些画面星星点点的填充了我的视野,使原本无限的虚无,在我眼中如寥若晨星的夜空。
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思考,而是本能的感觉心烦意乱——太吵了。
像有一百个人,不,千万人同时在我耳边尖叫,仿佛整个世界的噪音都被塞进了我的脑袋。
我本能的想用手捂住耳朵,但我没有耳朵,甚至连手也没有!
这个认知让我的思绪发冷,原来没有脊背,也可以脊背发凉。
无数的电波杂音和镜头画面,是通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直接进入我的思绪里的。
警报的尖啸、爆炸的轰鸣、战士的呼喊……但在所有声音之中,有一个清晰有节律的背景:像是机械装置规律性的喀嚓声,宛如心跳。
那是我的心跳吗?
恐慌像一只毒蛇一样爬上我的心头。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好奇心压倒了内心巨大的恐惧,我强忍着害怕,开始尝试透过眼前无数扇窗户看世界。每当我试图观察某个窗口,我的视野就仿佛瞬间把眼光的中心点放大,这就像在绘画时思考透视感一样,我来不及惊讶,很快掌握了让意识在这片虚无的海洋里漂流的方式。
无数个窗口遍布我的四面八方。我能看见头顶布满裂纹的混凝土天花板,看见右侧闪烁绿光的控制台屏幕,用金属和工业垃圾堆砌而成的堡垒,上方滴着不明液体的地下隧道,无数身影快速的在这些镜头里穿梭,紧迫的奔跑。
我仔细凝视镜头中的身影,这些人像是战士,他们身穿形态各异,用金属废料和沾满油污的麻布缝合制成的盔甲,脸上戴着“红色复眼”和“长鼻子口器”形状的漆黑色防毒面具,凸起的红色双眼和长长的滤嘴使这些在垃圾的海洋里潜行的军团都拥有仿佛来自地狱的骇人“苍蝇”面容。
无数张动态的画面扑面而来,即使是汉莎最高规格的画展,也不曾有这般景象。但我居然能处理过来。就像我天生就会同时看十几幅画,并立刻记下每张画里的重要细节。
这种思绪以诡异的速度高速滑行的感觉令我十分恶心。我不得不强行停下过快的思维,努力在无数画面中,试图寻找我熟悉的画面。
终于,在某一扇“窗户”的画面里,我看见了一个悬挂在半空的东西。
一个简陋的机械体。钛合金的骨架,暗灰色的装甲外壳,没有四肢,躯干被三根机械臂从背后固定着挂在半空,像个被钉在展示架上的标本。它的“头”是个多面体结构,布满镜头和传感器,此刻正无声地转动着,那是一张比画面中的“苍蝇脸”更不可名状的面容。
我不敢直视这个怪物,试图撇开视线,然而视野里的怪物身体,竟随着我的想法,左右摇摆着红色的复眼,动作完美契合我的想法,像是在看镜中的我自己。
【啊——!!!】
我想尖叫,因为我意识到画面中那个悬挂在半空的丑陋机械体就是我。但喉咙里没有声音。
我死了吗?
这是地狱吗?
记忆像画展上被砸碎的天窗,玻璃碎片扎进我的意识:画展,火焰,尖叫声,踩在手上的皮靴,骨头碎裂的剧痛,然后是黑暗……漫长的、无尽的黑暗。
“首领,刚才的她有反应,她好像醒了!”
我捕捉到一个女声,并非来自虚无的电波通讯,而是离我很近,像半梦半醒的人聆听到耳畔的动静。
“专注战事!安娜贝尔上校。敌人正在进入包围!”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我的另一边响起。
“长官!敌军突破防线,第一、第二连队擅自放弃阵地,正在全面溃退——”
“不,他们正在执行我的命令,你们也一样,各就各位。”
男人的声音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
我似乎明白了,我正在经历一场战争的前奏,不知为何,我能随时感知到巨量的战场信息从我身边流过。
我重新把视角转向虚无宇宙里的其它“镜头”,借助昆虫般的复眼视角和润滑到不正常的脑筋,我竟然在几乎一瞬间之内,就拼凑出了数以千计的摄像头勾勒出的“世界”。
那是过去我只居高临下的观察过的,被称为汉莎【基底世界】的庞大区域。
垃圾堆砌成的山脉,黑色化学污水流淌的河流,高耸的烟囱,生锈钢筋的丛林
锈蚀的汽车和飞行器空壳堆积如山,塑料垃圾像彩色苔藓一样爬满山坡。层层叠叠的垃圾和毒水中,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行进。
灰黑的动力盔甲在昏黄的天光下反光,整齐得令人窒息。重型坦克的履带碾过生锈的汽车骨架,发出钢铁断裂的脆响。悬浮战机从低空掠过,机腹下的炮管像毒蛇的牙齿。
我的知识告诉我,这支军队不属于汉莎,但也不属于汉莎的邻国。他们的标识与旗子仿佛代表着他们来自星球的另一面。
从我失去意识以后,经历了多久?又发生了什么?
“开始战斗,为了汉莎!”
当延绵几公里的敌军矛头刺入垃圾丘陵的一刻,我耳畔那个沉稳的嗓音再次响起——
突然间,三面环绕入侵者的几十座垃圾山活了过来!工业垃圾雨点般的从山体剥落,滑坡。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炮管和蜂巢火箭炮。
数以千计的飞弹像拖着浓烟和火光的蝗虫群扑向入侵者的战机和载具,爆发出橘红的火焰和漆黑的浓烟。
整个我能感知到的世界,都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混乱不堪的惨叫声充斥。许多摄像头在同一时刻瞬间漆黑,真正的攻击开始了。
从生锈的汽车壳、混凝土管道、污水渠的盖板下,戴着苍蝇脸防毒面具人影蜂拥而出。他们穿着破烂的防护服,手里拿着各种改装武器:焊上刺刀的步枪,绑着炸药的铁管,甚至还有用弹簧和钢筋做的简易弩。
但他们冲锋的时候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借着自己黑灰色的保护色,这些人几乎是自动的组成数以千计的战斗小队,在高低不平的垃圾隧道中穿插,生锈的金属和灰色的废料成为了他们的掩体和战壕。所有人都丝毫没有畏惧,而是合作无间,奋勇冲锋,像几十柄叉子嵌入牛排一样。漆黑的浪潮化整为零,每一个小队都是一把尖刀,瞬间将入侵者的方阵渗透的千疮百孔。
我看见一组战士似乎是自杀式的扑向一支坦克纵队。然而就在坦克机枪转向的瞬间,更多的作战小组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突进到了战车侧翼,火箭弹雨点一样的从两翼居高临下在坦克周围爆炸,受伤的巨兽甚至来不及开炮就瘫在原地,炮管无力的垂下。
我还看见身穿动力铠甲的巨人不可一世的突破防线,却被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和两翼,十倍于自己的漆黑“苍蝇”包围。掷弹兵奋不顾身的将闪着电弧的“黑色面饼”从后方像飞盘一样掷向巨人身后,巨人在通讯中绝望的呼救者,疯狂扭动身体,然而炸弹紧紧的吸附在他们身上,直到一声巨响,巨人只剩下喷涌鲜血的双脚……
入侵者的血溅在锈铁上,尸体倒在垃圾堆里,他们的坦克与飞机,很快冒着浓烟,沦为了无穷无尽的工业垃圾的一部分。
这是一场“胜利”,或一次血腥的屠杀,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穿插到敌人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不要让他们逃走……统帅!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
“是的,我们赢了……又死了那么多人。”
“这不是好事吗!食品场可以开工了,我的孩子好久没吃到带蛋白质和骨粉的营养膏了。”
“各级指战员,按原计划喊话劝降。拒绝放下武器者格杀勿论。”
我把视角从新切换到我最初不愿面对的,那个有“我”的作战指挥室,打量着冷峻的发布指令的男人,如果我可以打冷颤的话,一定已经打起了冷颤。
那是曾经出现在我的画展上,并且用手里的武器毁了展会,以及我的一切的男人。
随着战争告一段落,眼前的男人长舒一口气,但眼神依然凝视着无数荧幕展现出的厮杀画卷,眼里似乎燃烧着某种情绪。过了许久,他转向我。
不,是转向悬挂在房间中央的那个机械体。
我依然抱着一丝侥幸,那个丑陋的机械体不是自己。
“看这里……凯朵莲。”
一步,两步,他停在距离我只有一米的地方,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看向被挂在半空中的我。
“不要让思绪到处流动,把自己局限在真正的……容器里,你就可以控制自己了。”
“长官!她的思维波动非常紊乱!要不要断开连接?!”
【不!不要!】
“维持现状!她在适应。”
男人朝身边猛地一挥手,说,目光没有离开我。
“她的意识跟我们的指挥中枢串流在一起,需要一些时间理清头绪。”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些,像在对小孩子说话:
“凯朵莲,如果你能听见,试着集中注意力。不要同时关注所有东西。选一个镜头,只看一个画面。”
我在浩如烟海的数据洪流里努力尝试,就像在电脑上一次次的打开不同文件夹,每一次都更加接近我最后的目的地。直到我的“视线”彻底落在房间里。
这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中央机房,也是战争的指挥中枢,到处都是控制台,无数闪着雪花点的屏幕,错综复杂带着电弧的管线,还有……等等!
我的目光落在了在满是锈迹和老旧油漆的金属墙壁上,在那里挂着三幅已经焦黑泛黄的油画。
【我……的……画】
《浓雾守望者》、《拾荒者》、《抱着破碎娃娃的女孩》
在下层区废气排放口下仰望天空的老人。在垃圾山里翻找的孩子。坐在废墟里抱着缺了胳膊娃娃的小女孩……即使大半已被烧毁,画中的场景也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但我现在还有脑子吗?
总之,画展上的画出现在这个充满硝烟味的指挥中心里,不知为何,我竟有了一丝宽慰。至少,我曾经付出过的心血,没有毫无意义的毁于一场大火。
“那是你的画。我从火场里带出来的。”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我撇开的视线,道。
我转向他——转动那个多面体的头部,让主镜头对准他的脸。
“自我介绍一下,也许你不认识我。我是康拉德·克洛希塔尔,如你所知,凯朵莲,我是你的父亲。”
【……为什么?】
眼泪涌上来,但我没有泪腺。我颤抖着说着话。不是用嘴,而是通过指挥中心的扬声器发出合成的电子音。
【……我害怕……】
他的眼睛睁大,嘴唇微张,然后迅速抿紧,回复了作为领袖的平静。
“凯朵莲,我知道你很害怕,换成任何人变成这样都会害怕。”
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但听我说,大家是在看过你的画作后,才认定你是我们需要保护的对象。为了拯救你我们所有人付出了许多心血,如果你现在放弃,你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不……我……不要……】
康拉德露出了一个真实而疲惫笑容。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
“那么,你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吗?”
【……战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
“凯朵莲,接下来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真相可能很残酷,但……”
康拉德看了一眼墙壁上烧焦的绘画,声音严肃起来。
“……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对吗?”
不,我一点都不坚强。甚至连假装坚强都做不到。
我悲哀的想着,却不敢表露。相比残酷的真相,未知更令我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