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看了一眼墙壁上烧焦的绘画，声音严肃起来。
“……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对吗？”
不，我一点都不坚强。甚至连假装坚强都做不到。
我悲哀的想着，却不敢表露。相比残酷的真相，未知更令我恐惧。
“孩、子，孩子，你不用害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自由之风不会抛弃任何同伴！”
站在父亲身边的一位红发女性，用有些冒昧的声音安慰我。
“从你出生开始，你爷爷——克洛希塔尔公爵——就在你体内植入了意识芯片。那不是普通的医疗芯片，是克洛希塔尔家族研究了上百年的‘意识芯片’的初代版本，说是芯片，不如说是一整套的机械植入体，它们像是你的神经节点，从你出生开始就深深嵌入了你的身体，成为你的一部分。这就是你现在变成这样的原因。”
我静静的镜头镜头聚焦在父亲的脸上。
“父亲……不，我不承认那个恶魔是我的父亲……你的爷爷，老公爵有一个计划：当他的身体衰老，就将自己的意识与芯片融合，然后取代家族后代中最优秀的那具身体，夺取他的灵魂，从而实现自己的永生。”
我没有说话，但光是这个描述就让我感到眩晕，我想起从小开始爷爷看我的刻板严厉的眼神。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只用那种对工具般的无情态度来对待我，这份冰冷在我的人生中无时无刻的鞭挞、折磨我。现在我知道了。
“你母亲……”
康拉德的声音哽住了，他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
“你母亲不是病死的，老伯爵拿你的母亲……和我的……DNA作为培育完美躯壳的早期实验体，然后……”
【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发现了真相，发现了家族的秘密！但家族的力量太强大了，我只能逃走，潜伏在基底世界。只要找不到我，他就没办法继续计划，但没想到……他竟然用那种方式，用从我身上抽取的……样本，强行制造了另一个后代，也就是……你……”
康拉德懊恼的说。
也就是说，我的确是父亲的“私生子”，甚至更甚，仅仅是爷爷为了延续寿命，而利用父亲和母亲制造出来的试管里的实验品……
“无论如何，凯朵莲……你是我的女儿。我本想保护你，但我没有想到……从家族潜逃后，我逃到了下层区，逃进了暗区。来到汉莎的基底世界——这片连汉莎军队都不愿踏入的死亡之地。我花了接近二十年寻找志同道合的人，收集资源，精进技术。和伙伴们一起建立反抗军组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亲手埋葬家族，从阴谋中夺回你……但我没想到……你会被波及。”
火焰，尖叫，踩在手上的皮靴，骨头碎裂的声音。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可我只是凝望着墙壁上的画作，无语凝噎。
“我在混乱中找到了你，但你已经奄奄一息，很快就……停止呼吸，心脏不再跳动。我想至少……要把你和你的画，还有你的母亲葬在一起。但在搬运时，我们的医生察觉到了异常——你体内的植入体竟然开始运作了！这些从小植入你身体里的机械改造，强行维持着你的最后一点活性。”
【所以……你杀了我……还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的……】
怪物。
“当时我面临选择。让你安息，或者用最极端的方式把你拉回这个世界。我不知道哪个答案才是对的，最后是你的画给了我答案。你在最后时刻，没有选择逃离，而是扑向了你的画……你不想就这样毫无意义的结束，所有的努力就如画展一样付之一炬。”
我以沉默作为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知道，过程很痛苦。我们没有麻醉剂，没有无菌环境，甚至连维持你运行的终端都只有一台。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至少让你亲眼看看，那些你试图为之发声的，那些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底层汉莎人。”
我的镜头轻微的颤抖。
我想恨眼前的父亲，恨他策划了袭击，恨他毁了我的一切。
但看着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烧伤，还有墙上那些焦黄的画，以及不知道是否可信的真相……
我恨不起来。
“凯朵莲。”
康拉德继续说，声音恢复了指挥官的坚定。
“世界已经变了，旧汉莎帝国已经在我们的反抗中土崩瓦解，但这不过整个世界战火的一段插曲……安娜贝尔。”
康拉德指挥着怯生生盯着我看的操作员和通讯兵们调出全息图像：满目疮痍的城市，流离失所的平民，汇聚成河的血流，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
【为什么？战争？】
“寻找战争的原因现在已经失去了意义……导火索是高地同盟体的亲王遇刺……战火在全世界呈现燎原之势，毁灭正在快速升级。汉莎已经承受了三轮放射性炸弹攻击，而且分别来自三个不同阵营！除了从小就注射过重金属疫苗的我们——基底世界的“居民”——包括贵族在内的大部分的上层汉莎人已经尸骨无存，只有少部分幸存者加入了我们。情报显示北半球的战争已经开始使用战术核弹……世界随时会毁灭。”
父亲背过图像，转身看我：
“但我们不打算让这种事在汉莎的人民身上发生。”
【你们？】
指挥室里，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我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和父亲的身上。
“我们是‘自由之风’反抗军，为生存和自由而战的汉莎人组建的……军团。”
康拉德招呼着身边的战士和同伴，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可以称之为希望的表情：
“虽然很艰难，但我们今天双喜临门！不仅把敌人赶了出去，还修好了控制中枢。大家，过来跟我的女儿打个招呼吧。”
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些人是刚从战场边缘的井盖重新回到地下指挥部，身上还冒着硝烟的脱下防毒面具。
人群向我围拢过来，面对一堆毫无美感的铁锈和导线组成的不可名状的“机械怪物”，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戒备，有的只是真诚的善意。这让我内心大大宽慰。
原来没有人把我成怪物。
“介绍一下。”父亲的手搭在了身边红头发女人的肩膀上。“这是安娜贝尔小姐，我们的通讯官和情报主管。你醒来前她每天都尝试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抱歉。】
安娜贝尔礼貌的对我点点头，不好意思的挥了挥手：“不管怎样……凯朵莲小姐，你醒来就好，我看过你的画……”
她顿了顿，又道：“在我们这里，很多人看过你的画……”
指挥室里陷入一片心照不宣的寂静。父亲赶紧活络起气氛，一一为我介绍起他的同伴。
“这是克里格伯爵……赫尔穆特·冯·克里格，你可能认识他，就是他为你造了现在的身体。”
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秃顶男人，留着爷爷一样的夸张贵族式胡须。
“事到如今就别提什么爵位了，康拉德。凯朵莲，不必担心，你现在的样子只是暂时的，我有你的照片，再给我一些雕琢的时间……”
秃顶的白大褂絮絮叨叨的对我说了一大堆科学名词，我原以为我会一头雾水，但我事无巨细的全部理解了。
“马可，工程主管。”
“伊万和索菲雅……战术参谋和……特战队员……还有他们，这是望月先生和望月夫人，他们来自无国界医生组织，要是没有他们坚持再检查一遍生命体征你就被埋进坟墓里了……哈，现在陵寝里的尸骨都被核打击化成了灰，命运无常。”
“凯朵莲小姐，很高兴见到你，看到你醒来真好。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父亲介绍的十分简单，不过这些人的名字和资料就像刻入磁盘里的数据，牢牢记在了我的脑子里（也许前者才更接近现实）。
从互相的自我介绍中，我逐渐理解了现在身处的“自由之风”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汉莎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掌握最高兴科技的工业国之一，不过现在我们拥有的只是一片泛着毒雾与放射性污染的烂地……不过，在强者的博弈中，弱者也并非没有生存之道。我们刚刚击败了统一阵线的入侵，经此一役，暂时不会有人继续打算把汉莎当做棋盘。所以，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
他调出设计蓝图。复杂的轨道站结构，生命维持系统，农业舱，居住区……还有数百枚火箭的发射序列。
只不过，下方十几条颜色各异，代表资源储备和完成度的进度条看起来都十分不乐观，最长的一条食物也不过百分之五十。
身处系统中的我还注意到一条令我些许不安的变动：随着刚才战争的胜利，避难所的蓝图下的“蛋白质”储备正随着统计的敌人死亡数快速的增长着。
康拉德没有注意到我的担忧，只是继续为我展示着他的计划。
“彗星计划，利用基底世界几百年来积累的资源——那些被上层区遗弃的垃圾、废料、工业残骸——制造太空避难所的组件。通过小型运载火箭发射到近地轨道，在安全的轨道里对接组装，形成半自给自足的太空避难所。但我需要你的协助，凯朵莲。”
【什么？】
“你的意识现在已经100%的机械化，在与我们的终端系统融合后，你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新人类。你融合了机械程序的思维速度，也保留了身为人类的创造力。你能同时协调数千个工程进度，计算出最优的工程方案，管理整个建造过程……”
赫尔穆特·冯·克里格为我介绍起来。
似乎，我身后的终端机并非一个简单的战场终端，而是一台摇摇欲坠的超级计算机。而现在的我，与这台终端紧密相连浑然一体。
【我……不确定。】
“相信我，凯朵莲，对现在的你来说，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绘画。”
【绘……画……】
“但这一次，你的画意义非凡。她会成为一颗满载希望的流星。”
我转动镜头，看向房间里其他人。
安娜贝尔对我点头，眼神里有鼓励。马可咧嘴笑，竖起大拇指。
克里格一丝不苟的推了推眼镜：“理论上，你作为新人类的潜力才发挥了不到千分之一，若是有更好的载体……”
“我们不能勉强凯朵莲小姐，在自由之风我们是团结一致的伙伴。”
【爸爸。】
我努力平静下来，生平第一次叫爸爸，康拉德的身体震了一下。
【我很高兴，我的画笔不再是无意义的。】
安娜贝尔走过来递给我——或者说把一个小小的白色金属徽章挂在我残破不堪的身体上。上面刻着精致的图案：一只手从残垣断壁里伸出，朝向星空。
“这是我们‘自由之风’的徽记。”
她笑着说。
“欢迎加入，凯朵莲。”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徽章，停留了三秒，然后抬起头，咔嚓的“眨”了一下红色的摄像头，故作轻松的对新伙伴们眨了个眼。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究竟在他人眼中该形容为丑陋还是可怖，总之，我按照着身为人的记忆，努力作出最友善的表达。
就在我心里惴惴不安的等待大家回应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欢呼，人们脱下面具和帽子扔向空中，在昏暗的灯光和三幅烧焦油画前，忘乎所以的拥抱庆祝。
【那么，我该做什么？】
人群一阵沉默，最终，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领袖，我的父亲康拉德。
“……凯朵莲接下来我们有无数仗要打，无数资源要搜集，无数技术难题要攻关，但在这之前，我想你可以先……画出你自己。”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又莫名其妙的加入了一个看起来其乐融融的组织，还被赋予了一项意义重大的使命……虽然我现在的身体残破不堪，可在这里，在这肮脏的自由之风大本营，新认识的伙伴面前。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感觉，那是有意义的生命才会被神赋予的馈赠：充实。
只可惜，故事总是不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往最美满的结局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