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凯朵莲小宝贝。”
安娜贝尔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次的维护期比预计延长了七十二小时,克里格先生说你的神经接口出现了炎症反应,不过现在已经稳定了。以后不要再跟上次一样过载运行了。”
自彗星计划开始以来,我已经经历了三十七次的休眠和苏醒。因为我残破不堪的身体十分不稳定,所以我必须一直连接着身后几十吨重的终端机。我像一枚插在电脑里的芯片,是身后这台电脑维持着我的生命,还有我的思想。
我每运行几天时间,就必须停机,连带着身后的服务器一起进行长达一周或几周的维护和升级。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和睡觉不同,每次的停机和重启,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断片,不断体验死亡与出生……
如果不是善良的安娜贝尔小姐每次都对我说晚安和早安,我会很害怕的。
“凯朵莲,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我转动主摄像头看向她。安娜贝尔今天穿着用旧帆布改制的工装,红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她的手里拿着一套纯白色的针织帽?
“看看你的身上!”
安娜贝尔得意的说。
我低下(摄像)头,发现自己残破的金属躯体上,不知何时穿上了一套精致的毛线大衣,款式很像我在画展时穿的外套。
“这是给我的?”
我的合成音通过指挥室的扬声器传出,语调经过我多次适应,已经接近我十六岁时的声音。
“当然!虽然你感觉不到冷……”
安娜贝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但我想,这里是你的家。总该有点家的温馨。你看,毛线衣上的花纹参考了旧杂志上的克洛希塔尔家族纹章,不过简化了很多。”
“家族纹章……这种东西……”
“不喜欢?也行,下次你维护醒来,我就把它改掉!”
安娜贝尔笑着说。
“谢谢你,安娜贝尔小姐。它很漂亮。爸爸呢?”
“康拉德依然在前线……领导着大家……战斗。”
“…………”
……
第三十八次苏醒时,克里格伯爵为我雕刻了一套精致的仿生外壳。
“抱歉凯朵莲,雕刻的不是很精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手开始抖了,望月先生说这是神经性痉挛,该死的……要是我年轻二十岁……”
“我想是因为你工作太累了,克里格先生。你可以把运算和模拟工作都交给我,不必一直守着。”
沾满灰尘的镜子中央被擦干净的部分里,映照出了一个银发少女精致的脸庞——那是我,或者说那是十六岁的凯朵莲原本应该有的模样。石膏般雪白的肌肤纹理,海蓝色的眼睛,甚至脸颊上淡淡的红润,克里格伯爵都心灵手巧的为我完美复现了出来。
我穿戴着安娜贝尔编织的帽子和毛衣,面对镜子,我把锈迹斑斑的双手缩进袖子里,看着镜子里“虚假”的少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宁。
“触感系统目前只有按压感,面部表情也只能作出几个预设的,实际上这最多算个精致的玩偶。但……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
我由衷的说。
父亲和安娜贝尔不在,听说他们正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作战,相比之下,再一次错过我的生日不值一提。
克里格和望月先生在我面前争执了起来,议题是彗星避难所组件要不要设置高级医疗模块。克里格认为应当抛弃这种多余的组件,而让避难所拥有更多的“设计冗余”。
冗余设计是航天中最稳妥的选择,只有假设彗星避难所在运行中会出现一些故障,提前为各项系统做好备份,才能保证在长达七十多年的太空避难中,有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生存概率。
“望月医生,我很欣赏你坚守人道主义的底线的观点。但凡事有轻重缓急,彗星避难所升空后,大部分避难者直到返回前夕都只需要躺在休眠仓里。抛弃掉手术台和制药仪,就可以安装更多太阳能板和备用燃料舱——为了不浪费时间,直接让凯朵莲评估吧。”
克里格效率至上的放弃了争执,直接把问题抛给了我。
在我的身体与自由之风的指挥终端融合后,我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能力。
我可以同时追踪数千个工程细节,可以在瞬间模拟不同方案的长期后果,可以将看似无关的数据关联起来——比如蛋白质糊的库存、太阳能板的能量流入、蓝藻生态模块输出的氧气——然后推导出理论上的最优解。克里格称我为“新人类”,说我融合了机械的精确与人类的创造力。
“采取克里格先生的冗余设计方案,会使我们的故障承受率提高至36%。”
我得出了冰冷的结论。
望月先生用他漆黑的眼瞳看着我和克里格。他原本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白大褂医生,但经过这些年的战斗和忙碌,他现在胡子拉渣,灰头土脸,眼镜上还带着裂痕,只是目光依然如炬。
“克里格,凯朵莲……抛弃掉制药仪和手术台,在漫长的太空流亡中,你们俩的身体最有可能承受不住的。”
克里格微微抬首,不屑一顾的一吹胡子。
“我会把凯朵莲女士的身体调校好,保证她承受过载时不出现一丝纰漏。”
“那你呢?克里格。”我问。
“我?反正我老了……总之,就按冗余方案设计吧。”
……
“推进器的燃料有着落了。”
第六十七次苏醒时,康拉德,我的父亲正郑重的对伙伴们宣布。
“汉莎化工园区的地下,有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工业废料储存池。情报显示至少有十七个巨型密封舱。存放着超过一个世纪的核工业和化工副产品。如果能够可控引爆,其能量相当于……一千七百万吨当量的高能炸药!”
马可站了起来:
“用放射性污泥和高能废料做燃料?!好吧……过去有小组实验过,理论上这确实可行。但那些废料被封存的原因是污染。它们的污染太严重了,连汉莎都无法承担。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在我们的火箭升空的同时,剧毒物质会进入地表和大气层,整个汉莎乃至周边,在未来一百年内将不再适和任何碳基生命生存。”
索菲娅和伊万——两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战士——百无聊赖的翘起双腿,满不在意的说:
“我们的彗星计划真正实行的前提是,世界已经没救了。如果世界毁灭了,再多的剧毒物质,难道能杀它两次?”
克里格走上前,手里端着一大沓文件。
“根据安娜贝尔汇总的侦察员报告,最近爆发在汉莎附近的冲突,已经确认使用了七次战术核武器。有一个未确定的情报显示:‘高地同盟体’在东海岸部署了一种‘末日装置’——它们似乎想在深海或大气中引爆钴弹,我估算理论污染周期五千年。”
“哈!”
索菲娅戏谑的哈哈一笑,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乐观。
“听见没,我们自由之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活佛再世。”
“爸爸……”
“凯朵莲,你醒了……对不起,生日快乐。”
康拉德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宽慰。
不过,他很快又进入了自由之风领袖的状态。
“马可,还有克里格伯爵。钻机就在地下隧道里,开采燃料的方案,就拜托你们了……注意做好防护。”
“那你呢?”
“索菲娅和伊万,让你们的小队各就各位……我们去解决克里格说的那个‘末日装置’。”
……
日子在齿轮的转动中飞速流逝。
我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时间感。
当我全速运算时,为彗星避难所的组件建模时,主观时间会被近乎无限的拉长,一次轨道修正计算可能让我感觉过了几个小时,而实际上只过去了三分钟。当电力储备耗尽,服务器发出过热的焦糊味,我就不得不进入低功耗的休息状态,将非必要进程挂起,一转眼可能已经过去了好周天。
这种扭曲的时间体验,反而让我更珍惜那些“正常”的时刻。
“燃料点火实验成功了……非常理想的能量密度。就严格按我写的这个工序,先期储备三十吨……”
“光是制造一吨的代价,我们就有三十八人被辐射灼伤!其中十六名一线工程师。”
“最开始的时候总是状况很多……很多年轻人缺少对有放射性的剧毒物质的敬畏,我去现场抓安全生产。”
赫尔穆特·冯·克里格比我更像一台木讷的机器。就在他的背影准备离去时,我叫住了他。
“克里格先生。”
“嗯?凯朵莲,可以开始新进程了?”
“你有家人吗?”我问。
“有,我的爱人和孩子在另一个避难所,生活在彗星避难所的组件里,等待着开始流亡的一天。怎么了?”
“……你可以……多陪陪家人,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我支支吾吾的建议。
克里格有些自负的的微微一笑。
“我会给他们写信的,我会的……凯朵莲,你见过真正的星空吗?不是透过大气层,不是在城市光污染下,而是在纯净的太空。”
突如其来的反问,令我不解其意。
“没有。”
“我见过。年轻时在一次轨道旅行中。”
他的声音变得遥远。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类所有的战争、仇恨、贪婪……在宏伟的宇宙面前是多么可笑而渺小。我们本应仰望星空,却执意于在泥潭中厮打……最后……把这个世界搞的一团糟。”
他顿了顿。
“你说,凯朵莲如果避难所真的能返回,我们的后代,会在死过一次的世界建成一个理想国,还是又一次的重蹈覆辙呢?”
“我没有计算过,所以我不知道。”
“你可以亲眼见证。”
……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没有任何预兆,在我的意识第八十一次苏醒时,我没有听到安娜贝尔的问候。
我睁开眼睛之前,心里就涌现出十分不安的预感,因为我感觉身体似乎【缺失】了一大部分!
四周的场景,不再是自由之风人来人往忙碌的指挥中心。
我发现自己身处某种圆形的金属容器里,像是某个潜水球,只有透过一个一尺见方的厚厚玻璃,我才能勉强看见外面的场景,这里寂静得诡异,一片锈迹斑斑的破败之景。像是某个废弃多时的发射场。
“安娜贝尔?”
我通过通讯频道呼叫,但我发现我使用不了通讯。
我的身体已经从自由之风的终端机上切断了!我感知不到任何视野之外的东西。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脆弱的破布娃娃。
“安娜贝尔?爸爸?”
我的嗓子里发出的只有电流的杂音。
我发疯似的转动眼球,大声叫唤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但什么都没有。整个局促的铁球里,包括窗户外面,我只看到了我一个活物——如果我还算“活”的话。
一种久违的情绪——恐惧——开始在我的意识中蔓延。
我被遗弃了?!
从进入自由之风以来,我以为自己变得坚强了,但我错了。我所谓的坚强,只是因为有了同伴!离开了同伴,我的意志几乎在一瞬土崩瓦解。
巨大的恐惧感从我的四肢开始蔓延,像无数无形的手,攫抓住我的“心脏”。
“父亲!回答我!你在哪里!”
【自毁倒计时:十三分五十秒】
“什么?!自毁?”
我被遗弃了。
这个认知如冰锥刺入我的意识。所有坚强和理性都在这一刻崩塌。
难道说,我成了一个用来吸引敌人火力的诱饵,一个被父亲最后利用一次,然后丢弃的工具?
“不!不!爸爸——大家——”
如果我能流泪的话,应该已经吓哭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踉跄的步伐从化工厂废墟的阴影中传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走向发射舱。
康拉德。
他几乎不成人形。防弹衣被弹片撕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只能用一根铁管当拐杖。脸上满是血污,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
但他还是来了,一步一步拖着身体走到了发射台下。
“爸爸?!”
“对不起……来晚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过血迹斑斑的脸上,是释然的微笑。
“路上遇到了点麻烦。以为我抛弃你了?永远不会,我的女儿。永远不会。”
“发生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都就位了,自由之风,只剩我们了。”
康拉德言简意赅。
“我们是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