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得正疯,风一裹,雪片子似的往苏砚儿发间落。她捏着衣角站在梨花园门口。
"苏姑娘?"小丫鬟从花树后探出头,"公子在石桌那边候着了。"
苏砚儿深吸一口气。前世今日,她正被嬷嬷押着抄《女诫》,墨汁滴在"三从四德"上,像块化不开的血。如今再看这梨花园,青石径上落了层白,连石桌都擦得能照见人影——顾昭蹲在石凳边生炭炉子,青衫下摆沾了草屑,正手忙脚乱地拨弄铜壶。
"砚儿!"他抬头,发顶落了朵梨花,眼睛亮得像星子,"你来得正好,我琢磨着用松枝煮水更清甜,可这炭总不着......"
铜壶"噗"地喷了声,沸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嘶"地缩了下,又赶紧去扶要翻的茶罐。苏砚儿快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茶筅:"公子且坐着,我来。"
顾昭却没松手,指尖还沾着炭灰,在茶筅柄上抹了道黑印:"我学了好些日子,昨日还在顾府试煮,老管家说比头回强多了。"
苏砚儿看他耳尖泛红,想起前世刑场上他举着剑的手——那时他的指节白得没血色,剑刃上沾着她的血。此刻这双手却暖烘烘的,指腹有薄茧,该是练剑磨的。
茶沫子在碗里堆成小山时,顾昭突然把茶碗往她面前一推:"尝尝?"
茶水泛着青黄,喝进嘴里有点涩,像咬了口没熟的青梅。苏砚儿却笑了:"比我昨日在厨房偷喝的凉茶强多了。"
顾昭立刻直起腰:"我就说松枝水好!前日在书坊听人说,明前茶配松枝......"他忽然顿住,耳尖更红了,"我就是...随便听听。"
风又起,吹落满树梨花。苏砚儿看着他发间那朵花,忽然想起前世他跪在她床前的样子——那时她咳得厉害,他捡了梨花夹在她帕子里,说等天暖了带她去城外看更大的梨园。可后来那帕子被搜出来,成了"通敌"的证物。
"砚儿?"顾昭的声音轻得像片梨花,"你在想什么?"
她抬头,撞进他眼底的关切里。"公子..."她喉咙发紧,茶水在嘴里泛开苦意,"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顾昭伸手拨落她鬓角的梨花,指腹擦过她耳垂:"我十岁那年落水,是个穿青布衫的小丫头跳下来救我。她冻得直哆嗦,还把我往岸推,说'公子快上去,我会游'。"他笑了,"后来我找了三年,才知道那丫头是苏府的庶女,叫苏砚儿。"
苏砚儿脑子"嗡"地响。前世她从未记起这事,只当顾昭是因她救过他才青眼相加,可后来...后来那封密信上的字迹,分明和她每日抄的《兵策》一模一样。
"砚儿?"顾昭见她眼眶发红,慌得掏帕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她抓住他的手腕,前世刑场的风突然灌进脖子里,"公子,若有一日...若有一日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你能不能信我?"
顾昭愣住,帕子掉在石桌上。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你救我那回,我呛了水说胡话,你拍着我背说'别怕,我在'。"他拇指摩挲她指节,"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定要让说'别怕,我在'的人,永远不用怕。"
梨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苏砚儿忽然想起今早梳头时,镜中自己的脸——十五岁的眉眼,还没被后来的算计刻上细纹。她吸了吸鼻子:"公子可别反悔。"
"反悔的是小狗。"顾昭突然笑出声,像个偷喝了蜜的孩子,"我阿娘说,男子汉的承诺要刻在心里。"他指腹蹭过她手背,"这里,刻得深着呢。"
远处传来打更声,是未时三刻。苏砚儿看着石桌上的茶碗,残茶里浮着片梨花,像朵凝固的云。前世此刻,她正被嬷嬷罚跪佛堂,而顾昭在宫宴上替皇帝挡了刺客的刀——后来他伤好后,他们便再没说过体己话,直到那封密信把两人都推进深渊。
"砚儿?"顾昭晃了晃她的手,"我明日让人送两盆绿梅来你院里,你不是爱闻梅香么?"
苏砚儿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喉间的苦涩突然散了。她抽出手,捡起石桌上的帕子替他擦炭灰:"公子且记着今日的话。"她轻声说,"若有一日...若真有那一日,你万要信我。"
顾昭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着,就信。"
风卷着梨花掠过石桌,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苏砚儿望着他身后的花树,忽然想起昨夜在枕头下摸到的那截断簪——是前日晨起时,她在廊下捡到的,刻着"顾"字的缠枝纹。
蝉鸣黏在青瓦上,苏砚儿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紧。宣纸上的"忠"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墨色在边缘洇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三姑娘,老爷让您去前院。"秋菊掀帘进来,声音压得低,"周嬷嬷在廊下候着呢。"
苏砚儿抬眼,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廊下那道灰影。周嬷嬷是苏明远房里的老人,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她往那儿一站,连穿堂风都要绕着走。
"知道了。"她抹了抹袖口的墨迹,起身时故意踉跄两步,青瓷笔洗"当啷"掉在地上,"哎哟——"
秋菊慌忙去捡碎片,苏砚儿趁机把袖中半张纸团塞进花盆底的缝隙。那是今早从柴房梁上撕下来的北戎布帛,边角还沾着马粪味。
周嬷嬷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三姑娘好雅兴,这都快晌午了还在磨蹭。"
前院正厅的檀香呛得人嗓子发紧。苏明远坐在主位,指甲盖儿长的玉扳指磕着茶盏,"砚儿,你也不小了,该替家里分担些事。"
"大伯有话直说便是。"苏砚儿垂着眼,看他靴底沾的泥——是西跨院的红土,那儿有个地窖,她上月夜探时锁着新铜锁。
"明日跟张管事去码头,收批北戎来的丝绸。"苏明远端起茶,"都是正经生意,别学那些闺阁小姐扭捏。"
"是。"苏砚儿应着,余光瞥见他案角压着半张账本,"戊"字开头的条目被墨汁涂得模糊,像极了前世那封密信的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