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凌晨,雨雪未休,人未眠」
“在我还没有上初中以前,父亲就总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他一生气就会疯了似地打我的妈妈。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家里好可怕!恐惧、压抑,想要逃走……直到后来,妈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之后,就轮到我了……”
——距离路汐苒的母亲离开,已经快要一个月了。
路汐苒无声的蹲在桌角下,她拾起地上破碎的啤酒瓶碎片,然后一块块放进左手中握紧,等到全部都收集起来了之后,再全部丢进垃圾桶里。
因为家中的那柄扫帚完全坏掉了,所以她只能用手在地毯上摩挲,感受到硌手的颗粒后再去捡起来。此时,在这个女孩稚嫩的脸上,右眼浮肿通红,导致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她还是在努力地搜寻着——匍匐在地面,将手探到了桌子的底下,她用力地咬着了嘴唇,破裂嘴角又渗出了鲜血。
昨天夜里,晚饭过后,路汐苒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的父亲在一旁的餐桌上独自喝着酒……那个男人时而把头低下发出哼哼唧唧的粗犷踹息声,时而抬起头来眼神呆滞地凝视着电视的银幕。
那台旧电视一直在播放着年老的电视剧,传来沉闷模糊的对白中还夹带着嘶嘶的电流声。此时,路汐苒的脸上表情紧绷身体坐的端正,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堵在了喉咙里。
女孩的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双腿并拢微微向内弯曲——然而,餐桌旁她的父亲突然一声剧烈的咳嗽,却又让她松开了手……
但或许是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她鼓起莫大的勇气,重新振作了起来。
“爸爸……”
她轻声地喊到……紧张的双脚在地面上来回磨蹭着,直到房间里陷入一阵死寂的沉默,见得不到回应,她才又重新张开嘴巴说道:
“爸爸,可……可以……让妈妈回来吗?”,那时路汐苒还以为是父亲不允许母亲回家,才导致母亲的不辞而别。
“闭嘴。”,父亲只用了一句简短的呵斥,像是闪电在空中划过了,雷声还未响起之前,路汐苒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我想要让她回来……”,路汐苒柔弱的身躯为之一怔,并没有退缩,而像是受到了某种激励似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道:“爸爸——你一定知道妈妈去那儿了对吧?我……我们可以一起去把她找回来!”
“闭嘴——吵死了!”,路志程不耐烦地拍击一下桌子,桌面上的酒瓶都震的腾空飞起。“你妈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找她干什么?”
然而路汐苒并没有相信他的话,或者说她不愿意去相信,母亲已经将她抛弃了的事实……“可、可是妈妈她已经离开了一个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去找她呢!”,因一时的焦急,路汐苒激动地大喊了出来。
“明明!明明妈妈都是因为你才会离开的!”
伴随着房间里稚嫩的女声的歇斯底里,“砰!” 地一声巨响紧接而至——路汐苒的父亲暴怒而起,推倒了面前的桌子,举起手中的啤酒瓶——朝着路汐苒砸了过来。
甚至无暇去做出反应,路汐苒就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却碰巧地躲开了——只听见呼啸而过的啤酒瓶重重砸在了地上,一瞬间便爆破、碎裂开来。
父亲显然愣了一下,但这一短暂的停顿转瞬即逝——他立即感到自己是受到了挑衅,恼羞成怒地就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就朝着路汐苒的所在猛冲了过去……
只在下一秒,父亲就来到了路汐苒的身前。
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一只硕大的拳头便猛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只感觉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地面。
可是父亲又揪住了路汐苒的头发,将她给从地上拽了起来……路汐苒紧闭着双眼,这发生在刹那间的恐怖让她连哭喊都忘记了……
父亲则抓着她的脑袋晃动着,并怒吼道:
“闭嘴,闭嘴!老子叫你闭嘴——”
路汐苒长大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本来是想要道歉……
父亲突然松开了手,路汐苒噗通跪倒在地上,随后,一股猛烈的冲击撞向了她的后背。
“是你把你妈害走了!你个畜生玩意儿!你还敢怪我?”,父亲的怒吼从上方落下,紧接着又是一脚。
路汐苒受到剧烈的撞击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后,便立刻就感受到了胸口传来脏腑撕裂的剧痛,她的蜷缩在地捂着胸口,因无法呼吸,张大着嘴巴淌了一地的口水……
在那之后,路汐苒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地面上躺了有多久……虽然她因为恐惧而紧紧闭住了双眼,但她的大脑却清醒无比,也因此她更感到了恐惧了……
好在那之后,父亲就再没有继续欧打她了,其实他早就再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家,等到路汐苒感觉着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后,当她贫乏地睁开唯一能睁开的那只眼睛后——
她看见,房子的门是打开着,屋外的凉风正不断地往里灌。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心路汐苒躺在那里。
又过了许久,她从地面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在她蜷缩过的地方有着一摊水渍,那里面混杂着干呕出来的唾沫和浑浊的眼泪。
当天夜里她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但路汐苒还没有醒……不过马上,一股透心的冰凉便从头到脚地扑了过来,路汐苒从沙发上惊醒了过来,看见父亲手里正端着个空盆子。
父亲见她醒来,就连同盆子也被扔了过来,这一次路汐苒没再躲开了。
“把地上全部收拾干净……如果今天下午我回来还看到这样,你就等着吧……”
留下这句话后,父亲再次离开了房间。
于是,路汐苒才会扒在地上,努力地清理着啤酒瓶的碎片。
她伸出手臂在狭小的茶几柜下摸索着,接触地面的右眼看不清东西只能全凭触觉。这时,她的手臂还不够长于是只能努力地往下挤,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都挤进到那条狭小的缝隙里去……忽然间,汐苒感受到了指尖传来了刺痛,她猛然地抽回手,摊开手掌握着一块玻璃碎片,而被划破的大拇指正淌着血水。
“他喝醉之后就会开始骂人,有时还会砸东西。因为他经常喝酒,所以基本每天都是这样……
“我经常会惹到爸爸他,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反正……他总是在喝了酒之后就开始骂我,一直骂,不停地骂,如果我有做一丁点不合他意,他就会开始打我……以前用瓶子砸我,踢我、打我的脸,还会揪住我的头发不许我逃走,他拧我的手臂,也会用棍子打我,喝酒之后还会直接对我拳打脚踢,有时……我……
“不……不过,从我高中住校以后,因为很少回家,所以现在挨的打也就少了一些了……
“可是……没到周末的时候……他又经常会喝了很多酒之后才回家……他喝了酒,就老是会无缘无故地打我了。所以有时我会在他喝醉酒的时候逃出来,然后等到天黑了之后再悄悄回去……”
窗外的世界只剩一片浑浊的黑,沉沉睡去的屋舍中仅存有一盏灯还亮着。
深夜的凌晨一点三十多,万籁俱静,当我已经困倦难忍就要准备休息时,那个少女却突然叫住了我——
“能请你,听听我的话吗?”
她如此说到——
“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和谁说了……所以……”
或许是我本就对少女的事情感到好奇,也许是这名少女在说出那句话时,她的眼神里正流露出一股仿佛无望的奢求……总之我决定停下来,坐在了椅子上,静静地听她把想说的话讲完。
而等到她不再说话了,房间里中除了那女孩偶尔抽吸鼻子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她讲起,母亲刚刚离开时发生的事情,我还想要从嘴里挤出几句什么安慰的话来,可是渐渐到最后,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有可能让她好受些了。
直到她不再继续,房间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路汐苒,她的嘴唇发白目光有些呆滞,正平静地望墙角那里的倾倒的花瓶……
我呆滞地凝视墙壁,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携带着空乏涌上了心头。
居……居然是这样吗?知道现在我才算是正式地意识到,在我眼前的这名少女,已然度过了无数个同今天晚上一样,被无形的恐惧和漫长的绝望而包裹的夜晚了。
原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在承受着来自她亲生父亲的,毫不讲理的暴力打骂。
而那种暴力甚至从她还幼小时,就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使还处于那个年纪的她,就不得不开始承受偌大的压力和折磨。
谁会想到呢?这个明明应该被爱着、被保护的,应该拥有快乐和幸福的女孩,竟独自一人在不被知晓的角落,一直都承受着令我痛心的伤害,一直过着毫无生机的生活!
而面对着这一切的我,竟然只能就这样冷冰冰地听着!而竟不得不让这样的事情一直发生下去吗?
她的每一句话,于我而言都简直像一场审问,犹如利刺转进我的血管。
然而我虽同情少女的遭遇,但却唯独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解——为什么少女没有去寻求帮助呢?
为什么她没有反抗,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默默忍受着,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要逃离这样的生活吗?
甚至就在刚才,在那个雨雪交加的角落里时,当我问到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都还是首先进行了隐瞒。
她宁愿一个人曝露在天寒地冻的城市中,也不愿意接受我善意的邀请……这究竟是为何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假如,我并没有在那里遇见你,到了最后你会到哪里去呢?难道要继续待在那里吗?”,我向她问道。
“嗯……我不知道……因为太冷了,身体都冻僵了,所以不想移动了……可能会继续待在那里吧?但换成以前,我应该会去南溪桥下面,或者地铁站外面的过道……”
路汐苒似乎没有意料到,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虽然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她扭捏着,在想了思索过后,还是从口中吐出了这看起来极为荒诞的话。
“你……你不会经常睡在桥洞底下、地铁站外面吧?”,我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惊奇地盯着她问道。
“不,不行吗?我听说乞丐都是会睡在桥洞底下的……”,眼前的女孩露出了心虚的模样:“但其实,今天才是我第一次,到了这么晚都还没有回家……”
“所以你是乞丐吗?我是说,难道你就没有亲戚了吗?或者是要好一些的朋友也没有吗?”
“我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她十分悲伤地摇了摇头。
而我,真是问了一个多此一举的问题呀,是啊——假设她还有可以归属的地方的话,那么我大概也不会在那种地方遇见她了……
“那你就没有想过报警吗?”,随着我逐步了解了女孩大致的情况,我也就越发地对此感到不解了。
“什么?”,她才从失落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一直以来你都在受到父亲的家暴对吧?可是,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报警要吗?哪怕是向其它大人寻求帮助……你有告诉过学校里的老师吗?”
“不行!不可以告诉老师……”,路汐苒好像条件反射一般,我才刚一提到老师,她就连连摇起了头做出否定。
顿了一顿后,她又连忙补充道:“你、你也不可以报警!”
她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请求”我,而像是在“要求”我“必须”要做到这样……而这之中明显还有着什么隐情,似乎向他人的求助对她而言是一条被禁止的道路——
“可我也没说要那么做啊……”,我无奈地摆开手,示意道:我只是那么说说的而已。
“但是——我不能理解,你究竟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求助呢……”
我开始了对她严厉的质问:“不过我想,你大概是在担心和害怕吧?可如果因为害怕挨打就止步不前——也不敢报警、不敢求救,那不就什么都无法改变了吗?为什么不去求助呢?就连那个时候也是……”,在那片雨夜中,当我第一次询问起少女为何流落街头时,她便对我撒了谎……明明那或许是攸关她性命的事,但她却还是选择了隐瞒……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要对我撒谎呢?明明实话实说,我或许就能帮到你了啊?为什么不愿去求助呢?说不定那么做了,就可以改变现状了呢?”
“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反正就算是说了,大概也不会被理解的。”,少女低下了头,好像是思索起了某事:“人们总是说什么‘我理解你’、‘我懂你的感受’,可是究竟又真的理解些什么呢?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我也同样不能理解……”
她脸色青灰,嘴角从下垂变得倾斜,好像哭了一般的笑了,更像是在怨恨着别人。
她为什么要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这是两码事,概念根本就不一样……我是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而你是明明可以去那样做,但却选择了不做!”
不——那只是因为我无法反驳了,才会这样去声明。
而我这样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出于社会责任感,又或许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是……吗?可是……”
少女侧脸看向了露台,茫然地凝望着那昏黑又遥远的深空……宛如一个缓缓燃烧着的废墟,雪花像是灰烬,从那无人之地坠落到了人间。
“其实……我妈妈那时就已经报过警了。”
当人们看向深邃的远端时,其投出的目光最终都会再回到自己。而现在,女孩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的盼望,最终也在穿越了黑暗后,重新凝聚在了她的身上……
即使再不愿去面对,过去的景象也还是残酷的在脑中一遍遍浮现,她吐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在带我去上学的时候,她偷偷地去报警了……可是第一次,警察只给父亲打去一个电话,对他做出了警告。那天回家,父亲把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他拽着妈妈头发往冰箱角撞的时候,我就躲在窗帘的后面……在妈妈的毛衣上,沾满了像梅花一样的血……
“第二次报警是在我上学的时候,妈妈被父亲打了以后从家里逃了出去……那天放学后,我刚回到家就看见了有两个的警察站在家的门口。父亲在给他们递烟,他解释说是:‘只是两口子间的磕碰’……而最后也因为没有证据,就被认定成了“家庭纠纷”。而在他们走后,父亲抄起地上扫帚就往妈妈身上打去,妈妈她护着脸往阳台爬时的样子,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梦见……
“后来妈妈她学聪明了,她偷偷录下父亲发酒疯时的样子,拍下自己后背上的伤疤……最后一次报警那天下着很大的雨,爸爸突然跪在碎玻璃渣上大声痛苦起来,他磕头磕在地板都咚咚作响,他发誓说再动手打妈妈他就要剁自己的手指……可第二天,他才刚放下了酒瓶,就掐住了妈妈脖子,我藏在门后面死死咬着袖子——妈妈挣扎时踢翻了板凳,他就抡起那个凳子,一下、又一下砸向妈妈……”
路汐苒越是说下去,就越是止不住地颤抖,她挽起双臂抱住了自己,寒冷与恐惧正由内而外地将她吞噬……
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成为了女孩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那段时期的经历,甚至比暴力转移到她自己身上时还要让她恐惧……大概是因为在幼年时亲眼目睹了自己家庭的破碎,给她的留下的阴影,已经是不可磨灭的了。
“抱歉。”,路汐苒吃力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责怪什么,因为本来就没有人可以帮到我,所以不去抱希望,才不会更加痛苦吧?”
这就是她的理由吗?可是,“就算是什么也不去做,痛苦的事情不还是不会改变吗?”
在她所说的现实面前,我那看似正解的理论也好像幻想一般可笑,我虽然如此不甘心地这样发问着,可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去接受这样的结论——
就当我慌乱不堪,急于去证明些什么时,路汐苒却忽然打断了我:
“我也有想过去寻求别人的帮助啊!我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和让我感到难受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曾经的一个朋友……我以为那样,就可以不用再一个人承受痛苦了。可是结果却让我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彻底失去了……”
❄️
“所以,如果你想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的话,那就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也已经没有办法去阻止了……”
路汐苒一直都只是静静地阐述着,但她的眼神里却快要被庞大的悲伤所淹没了。
在她的话里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而像这样的悲剧在这个女孩的身上,还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即便到这里,路汐苒并没有说出那些话里的详情,可是痛苦的回忆却连同着那一句话,敲击着她即将碎裂的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不熄。
她提醒自己,应该已经习惯了痛苦才对……她应该接受了承受这些不公平的命运,就像是蚯蚓接受了自己只能葬身于黑暗的命运一样。
本该是这样的没错……可是现在,这又是怎么了呢?
她为什么再不断地诉说着,自己平时隐藏起来的事情?
她揉了揉眼角,又感觉鼻子也有些酸涩——为什么,她会感到这样的悲伤呢?又是为什么,她现在会感到如此地委屈呢?
在眼前的这个人面前,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倾诉心肠了呢?
或许是因为这么久以来,那些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不满,那些她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在今天找到了机会倾泻,便爆发而出了吧?
可就算是说出来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在心中这样问自己:可为什么自己还在说呢?别说了吧?别说了吧!
继续说下去的话,继续说下去话……不就好像是她还在感到委屈了一样吗?不就好像是,她在抱怨、在倾吐她所遭遇的不公平了一样吗?
然而,沙发上的路汐苒埋着头,她的双手渐渐紧握……一股难以遏制的悸动正在她心中翻滚,就好像是暴雨即将冲破了厚厚的乌云层一般——
“你知道吗?”,她问道,“父亲他每一次发脾气,都会像是疯了似地指着我破口大骂……他说只要是看到我,都会让他感到恶心,他说他恨不得打死我!所以哪怕我今天真的冻死在了外面了,他肯定也不会在乎的吧……”
“有一次,他直到半夜才回家,也许是喝了酒,他一进家门就像疯了一样砸我卧室的门,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我被吓得躲在床上缩进被子里,身体一直在发抖……
“还有一次我只是回家太晚,没来得及做饭,他就抓起了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厨房,说:如果不想做事,就要把手砍掉…
“只要他开始发脾气,如果我不从家里逃出来,就一定会挨打!
“还有……还要很多次!
突然间环绕着路汐苒的气场好像改变了,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不断向我宣泄着心中的不甘,声音并不大但却像是在呐喊!
坐在沙发上,她双拳渐渐紧握,闭紧眼睛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拼尽了全力。就连那具纤瘦的身体也随着呐喊而颤动,就仿佛这是她最后的遗言,每次讲述起的过往,都像在燃烧她的生命——
“在家里,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我父亲总是会在突然间拿起东西砸向我。如果我要逃跑,他就会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托到墙边……他让我把膝盖露出来,然后跪在地板上,他说不可以起来,我就绝不可以起来……一跪就要跪一整天,我每次都会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有的时候膝盖发紫、流血了,他也不会同情的!就算我是他女儿……或许……或许他就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孩子吧!”
最终——那呐喊变作了哭诉……
“在我吃饭时候他会突然扇我的脸,在我写作业时会把我的书扔掉……在家里,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找到理由打我……”
事实上到这里,我就已经不能再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了……
“只要我出错,他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不能……不能逃跑,也不敢和别人说什么……我不想待在家里……不得不听他的话,不然他就不让我再去上学了……”
刚才的这些话全都是像是粘滞在了一起的棉絮,语序、词语全都杂乱不堪。少女的逻辑好像奔溃了,已然无法再冷静思考,就连想要说出的话,也无法正常地表达了。
这些话,路汐苒从未有向任何人讲述过……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所经历的种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这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
从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开始,路汐苒就再也没有对任何人袒露过心声。一直以来,这个尚未变得成熟的孩子,都独自承受着远超自身阈值的压力,她不敢跟人提及,实际上也无人可以提及……
然而一个人始终积压着情绪,最后都会有濒临崩溃的那一天,显然眼前的少女,已经被那肆掠的情绪彻底淹没了。
心中的痛苦对于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那么此刻在她心中翻涌着的,又是什么呢?是委屈吗?是抱怨,还有是不满吗?以及愤怒……
路汐苒的脑袋里忽然传来“嗡”一声——尽管她还想要强撑下去,但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脸颊上滚落的温润,她才幡然醒悟,她已经无力再掩饰些什么了。
❄️
明明已经在极力地忍耐了,可她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流下了眼泪……
她呜咽着,路汐苒张着嘴,像是要把那代表“可悲”的眼泪给咽回去。可是眼泪啊却犹如一根根断掉的银丝,早已毫不可遏地夺眶而出了!
终于,一直以来路汐苒为自己设立的虚伪的坚固壁垒,在这一刻彻底的土崩瓦解。
此刻的她像是个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的孩子,总于不用再忍着疼痛,张大着嘴巴,呜呜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那声音也落在了我的耳朵里,她的哭泣声掩盖了窗外的雨声,甚至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在此时变得寂寥,此时我的耳中只剩下了少女的哭声。
那些在忍受到极限之后,断片的泪水,哗哗的淌满了她整个脸颊,都还来不及拭去,就又被新的泪滴给冲刷带走。
汐苒她一边咻咻地吸着鼻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着眼泪、揉着眼眶。
嘴里还在不断地呜咽着,口齿不清地,还在说着些什么……
我的心感到慌张和不知所措,我看着在眼前哭泣的女孩,可喉咙却偏偏像是被什么堵塞了一样,只觉得无比干涸和苦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这个悲哀的女孩。
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路汐苒才慢慢地好像停止住了抽泣,她的情绪也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之前我说出的那一切,就好像是在询问那拴在铁笼中已奄奄一息的小猫,问它为什么不自己咬开铜锁逃脱一样。
甚至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尖牙和利爪都没有,但她却一直坚强到了现在。
在我原原本本听完了这一切后,她的经历,她的生活……才让我真正地意识到,她所受的委屈、受到的那些伤害,都是我所接触不了,也无法想象的……
受到了绝望般伤害的人,究竟拥有着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仅仅只是看着的人,是永远也无法与之真正共情的,而这,俨然成为了眼前最大的悲哀。
可即使是这样,我也任然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打破午夜里漫长的沉默的,还是任在抽泣着的女孩:“不好意思……不小心,说、说了这么多。只是……可以请你答应我吗?”
于是,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副苦涩但又仿佛麻木了的笑容,就好像在和我说:看吧,我已经没事了。
“不要告诉别人……我的事情……”,她诚恳地请求道,“我还可以继续上学,就是多亏于此……”
此时此刻,我心中仅存了悲哀。
我很怜悯她,但我深知,这点怜悯于现在毫无用处。
看着她那样苦涩的脸,我想不让再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想要帮助眼前的少女——是的,我现在真真切切地希望着:如果我够能帮助到她,就好了。
但是,我却完全无能无力——桌子之下,我握紧了拳头……
毕竟,如果是连警察都无法扭转的局面,我一个普通高中生又能做到什么呢?
当然,如果可以我倒是宁愿用同样暴力的手段去制止,但那种事情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
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情交给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执法者或是成年人……可是少女本人对此却极为反对。
不顾本人的想法而强加于人的善意,有时只会给他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那施展“善意”的人,就只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但我认为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改变少女的现状的!
只是现在,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她说道:
“已经很晚了,先休息吧……”
少女点了点头。
沙发上已经铺好了被褥和枕头,今天夜里她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安全的晚上。
我将露台的折叠门拉上了,但却没有关掉客厅里的灯。
在回到房间之前,我转过身来,对着已经躺在沙发上,看不见身影了的路汐苒轻声地说到:
“路汐苒同学……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在过去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或许那对你来说是一段非常非常可怕的经历吧,可怕到让你害怕的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不知道她会不会已经睡着了呢?应该还没有吧,于是我提高了我声音:
“但就像那个时候我已经说过一样,我不会对正在遭受痛苦的你袖手旁观……我的意思是——路汐苒同学,如果之后你又不得不逃跑的话,如果你的父亲又要伤害你的话,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尽管来向我寻求帮助!我不敢保证别人怎样……但至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尽其所能地帮助你的!”
❄️
少女拉紧了覆盖在身上的呢绒毯,温热的触感覆盖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闭上双眼,抹匀了眼角润湿的红晕——为什么,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哭了起来?
她为什么选择了相信那个人?甚至现在——她居然还在他家中的沙发上睡觉?
路汐苒坚信,以前的自己是绝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对一个人产生信任的。或者说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她都不会这般放松警惕……
那为什么,她最后还是选折了信任他呢?
是因为那人和她是同校吗?还是因为他在自己最饥饿的时候带来了食物,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呢?或是说,她其实一直都想要去试着相信他人呢?
路汐苒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又回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被父亲打骂的那一天。在她感到最害怕、最绝望的时候,恐惧到连双腿也站不稳的时候,她顶住了呼吸,一口气从家里逃了出来时候——那是一个昏暗的下午,她直到现在,都还有着这样清晰的记忆。
她逃出了家门,逃到了城市的正中心,年幼的少女无处可去,一个人蹲在那条偶有人经过的街道,她那时应该还没有停止哭泣……
只有事到如今,当她再次回想起来才发觉,也许那时的她正是在盼望着,盼望着有人能够来帮助她,盼望着有人可以陪伴着她,期盼着——有人能够拯救她。
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只是在渴求着,有谁可以来搂住她的肩膀,或是拍拍她的后背,然后请告诉她:“不要再害怕了、不用在担心了,我会保护你的……”
如果有那样的人出现的话,少女一定会无条件相信那个人吧?
然而实际上,在那一整个下午,尽管街道上不少的行人经过了少女的身旁,然而却从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到她的身边,问她为何而哭泣……
或许是在大多数时候,只要一个人还不够“彻底的凄惨”,那就不足以勾起人们全部的同情心吧。
那天的经历与那个漆黑的黄昏,一直、一直都凝固在她的记忆里……直到她再也不去期待、再也不会反抗、再也不会妄想着有人可以拯救自己。
可是,事到如今,明明已经隔了这么久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忽然有人在自己的身后,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
此刻在我不曾窥见的黑暗中,悬挂于少女眼角多年前的泪滴,悄然地落下了。
(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