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朱门新漆，石狮威严，往日被焚毁的宅邸如今在皇帝的恩赐下修缮得比以往更为气派恢弘。
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庭院中几株新植的红梅正含苞待放。
当江月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前时，早已接到消息的秦夫人顾不上仪态，疾步而出，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我的月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厅堂内，炭火烧得正暖。江澈屏退左右，仔细端详着女儿。两年半的风霜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更添了几分坚毅与豁达。
他听着江月从栖凤楼说到西夏刺客再到游历天下、前往南疆，虽已是轻描淡写，仍令他这个做父亲的听得心惊不已。
“苦了你了，”江澈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愧疚与自豪，“为父奉皇命在外，未能护你周全……”
“爹爹说的哪里话，”江月笑着为父亲斟茶，“女儿此行见识了天地广阔，人情厚谊，获益匪浅。倒是爹爹，这两年半走遍东南，彻查弊案，才是真正的辛苦。”
江澈捻须，神色肃然：“新法本为利国利民，却被某些蛀虫变成了盘剥百姓的工具。陛下此次决心肃清，为父岂能不尽心竭力？”他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下来，“如今陛下升我为太傅，也是希望我在朝中能更好地匡扶正道。”
一家团聚，自是说不完的话。
席间，江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怎不见雪儿？”当年他离京时，小女儿哭着不让他走。
秦夫人闻言抿嘴一笑：“老爷这回可猜错了，雪儿那丫头如今可了不得，自己在应天府考入了云墨女子书院，说是要精进学业，将来做个女先生呢！”
“云墨书院？”江澈又惊又喜，“那可是天下女子书院之首！雪儿竟有如此志向？”他抚掌大笑，“好好好！我江澈的两个女儿，一个仗剑天涯，胸襟不让须眉；一个潜心向学，志存高远！快，取纸笔来，我要亲自修书给她！”
......
江府的日子宁静而温暖，小七便在府中暂且住下。
庭前红梅渐次绽放，暗香浮动，却掩不住江月心中日渐滋长的情愫。
她与小七相识数载，共历生死，看遍山河，那份朦胧的钦慕早已在心底扎根，悄然长成参天大树。
一夜，月华如水，流淌在寂静的庭阶。
江月终于鼓起勇气，邀小七至梅树下。
她指尖微凉，心跳如擂鼓，仰头望着小七清冷的侧颜，月光为其镀上一层银辉，愈发显得遥不可及。
“小七，”江月的声音轻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这些年，你我相伴走过千山万水…我…我心悦你，已久。”
她低下头，脸颊滚烫，“并非姐妹之谊，而是…愿执子之手，共度余生的那种心悦。”
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寒梅冷香。
小七静立良久，眸中金芒微闪，似有波澜，终归于沉寂。
她缓缓摇头，声音虽轻，却如磐石坚定：“月儿，你的心意，我明白。”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江月鬓角，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但我心中，早已容不下他人。”
她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脊，落于虚无之处：“我与姐姐，相依为命，生死相托。世间情爱万种，我早已许她一人，此心此念，永世不移。”她收回目光，看向脸色渐白的江月，语气温和却疏离，“你是我最重要的友人，此生不变。”
言罢，小七转身离去，衣袂在月色中划过决绝的弧度，未曾回头。
江月僵立原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方才炽热的心骤然被冰水浸透，冷得发颤。
梅瓣无声飘落，沾上她的肩头，亦如她此刻碎落一地的心事。
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掌心，肩头微微颤动，终是无声地泣不成声。
是夜，小七悄然离开了江府，未惊动任何人。
东京城南门外，远郊的小村静谧安宁。小七停在一处简朴的院落外。篱笆疏落，屋舍俨然，正是当年燕无双买下的地方。
窗扉紧闭，檐下并无灯火，显然久无人居。
小七默立良久，风卷起她额前碎发，身影显得孤寂而寥落。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与江月种种过往，与姐姐铮铮誓言，皆化为此刻喉间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
小七身形猛地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那气息，那触感，早已刻入骨髓，无需回头。
她缓缓转身，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燕无双就站在她身后，风尘仆仆，却眸光湛亮，一如往昔。
“站在这儿喝风么？”燕无双挑眉，语气戏谑。
小七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温暖的颈窝，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独属于姐姐的气息。
燕无双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收紧了手臂，轻轻拍着她的背。
......
春风拂过，又绿汴河两岸。
东京城外的小村落，桃李纷芳，溪水潺湲，俨然世外之境。
篱笆小院内，燕无双闭目盘坐于一株老桃树下。
落英缤纷，沾衣不染。
她呼吸绵长沉静，周身气韵圆融，竟似与这春风、落花、流水融为一体。
若有高手在此，必能察觉她内力渊深如海，较之在栖凤楼苦战时，精进了何止一筹。
当时重伤几近濒死，心魔丛生，每一次闭眼，都似有无数幽影啃噬心神。
然而她心志坚韧，硬是凭着清静经心法，将万千妄念一一降服，化作砥砺心境的磨刀石。
半年潜修，非但旧伤尽复，昔日因杀戮过甚而滞涩的第六层心法，竟在此番破而后立中彻底巩固圆满。
更有一日，她见院中溪水载桃花而过，湍流不惊，花瓣悠然，忽然怔住，枯立至日落月升。
——水动而花静，心妄而神宁。
一丝明悟如电光石火，劈开迷雾。
那困扰师门数代人的第七层“镜花水月”之境，那玄之又玄的门槛，她似乎已然触手可及。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而稳。
燕无双未睁眼，唇角已先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小七停在她身后三尺，静静望着姐姐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燕无双周身的气息愈发深邃内敛，如古井无波，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那萦绕不去的血腥戾气，已荡然无存。
“回来了？”燕无双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春风拂过琴弦。
“嗯。”小七应道，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同看满树芳华，“姐姐的伤，都好了？”
“好了。”燕无双终于睁开眼，眸光清亮，映着天光云影，再无半分阴霾，“不止是伤好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指尖微凝，那花瓣竟悬停空中，纹丝不动，仿佛时间在她指间凝驻了一瞬。
小七眸中金芒微闪，露出一丝了然的欣慰：“恭喜姐姐。”
“何喜之有？”燕无双轻笑一声，屈指一弹，花瓣翩然远去，“闭门造车，终非正道。清静经第七重‘镜花水月’，讲究的是‘于万丈红尘中见真如’，光躲在这里可练不成。”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草屑，动作利落洒脱，昔日那个纵横江湖的侠女又回来了，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从容。
她转向小七，目光灼灼：“这京城待得人也腻了。小七，可愿再随姐姐出去走走？去看看这天下，还有哪些不平事，等着咱们去管。”
春风卷起她的衣袂发梢，意气风发。
小七望着她，沉静的眼底漾开极浅的涟漪，如冰湖初融。
她轻轻点头，无需多言。
万物生长，江湖路远，正待侠影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