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级战列舰舰队的旗舰舰桥上,里芬上将正在部下们的陪同下得意地观赏着这场盛大如礼花晚会的场景。
“将军,”参谋长躬在一旁说,“该区域已经检测不到任何的生命能量了。”
“很好!”里芬连连点头道,“再进行一轮炮击后就返航,这下终于能像总督大人邀功了——塔瑞斯少将,你说什么?”
一副长相冷峻的全息投影开口:“我说总座高见。”
里芬的脸笑起来几乎将肥肉聚在一起“哈哈哈,塔瑞斯,你还是有口才上的天赋嘛——你对这次的作战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回头一定会让总督大人好好提拔你的。”
“言重了,上将大人,为帝国效力本就是军人的天职”
一段程序繁杂冗长的社交辞令后,塔瑞斯·尤里乌斯闭掉投影机,随即瘫倒在椅子上无声地叫骂道。
论功行赏?不他妈卷铺盖滚蛋就不错了!
区区一个百来只船不到的游击团折上二十只武装艇都拿不下,还要兴师动众地拉来一整个战列舰编队,你要拿什么邀功?拿你脖子上的那颗灌了粪水的猪头吗?
世风日下啊。
塔瑞斯无力地望着头顶的冷光灯。回想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帝国王牌舰队上的那个无名的武装艇突击手时还能在解开限速器的状态下在密不透风的小行星带和盘根错节的钢铁丛林中毫无顾忌地狂飙,而自己则只是连里的一个大头兵,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活了下来。
他在七年前有幸参与了那场自帝国战争以后规模最大的平叛战争。由于高层的指挥失误频出,他们的舰队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硬着头皮跳进了异族人的包围圈。
这只精锐中的精锐在五天的抵隅顽抗后几乎被全歼。他永远忘不了自己迫降到兄弟舰队的甲板上陷入昏迷前看到的那一片片废铁与碎肉组成的惨状。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塔瑞斯下意识地摆弄了下代替自己左手的义肢,然后气恼地在空中抡了一圈。
从那之后,他脱下了那套抗强压的标准驾驶服,换上了灰黑的将军大衣和少将的军衔。虽然他渴望亲身在前线作战,那是他本能所然,但他仍为此而自豪。
因为那是自己的,是自己用命换来的!而那个不知所谓的狗屁里芬读了两年军校就坐上了和自己一样的位置,又闲呆了三年一转成为了现在自己的顶头上司。
我的银河啊!他连手里有几只船都记不住!
他对自己满不在乎,但他容忍不了自己由一头蠢驴来教自己怎么打仗。
这还不是最糟的,塔瑞斯目前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是——他对帝国的忠诚产生了动摇。
这是绝不可能被允许的,所以他也从未和别人提起。
自从当上少将后,塔瑞斯成为了这艘战列舰的舰长。在一次如同家常便饭般的轰炸任务后,他突然想去地面上看看。
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哪里有人类统治领域内十分稀有的紫色宝石(至于那个叫什么他已经忘了)。于是,他执意一人载着空艇来到被高温烧得焦黑的地面,一只不知名的野花肆意在其中生长。
这引起了塔瑞斯的注意,竟使他不去在意名贵的宝石。然而,在几步之后,他看到的不只是花,还有一小片灌木林,不过已被烤得只剩下碳质了。藏在灌木下的是一处窄小潮湿的防空洞,唯一有价值的就是它一融化了一半的耐热钛合金板门。打开它的一瞬间,塔瑞斯看到了数十双紧挨着地死盯着他的眼睛,有蓝色的、棕色的,每一种都如行刑用的铁烙般留在他的心底。年老的眼睛充斥着无奈与愤怒、幼小的眼睛映着惶恐,而年青的眼睛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决绝。
这件事,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几乎每晚都能梦见那个地下室,那个不到十平米的破旧的牢屋,没有通风系统,隔着门板都能闻见霉味,外面除了焦土和黑炭没有任何能吃的,这样的地下室里竟容得下六七十人……
少将这个名衔在塔瑞斯眼里是用来奖赏他忠诚的象征,而他能独断地自由行动正是凭借这荣耀的地位。
即使队长收留自己之前的那段流浪生活,对于现在的他也是那样幸福。
但他又能做什么?要去和整个人类世界对抗?还是和那些异族人一同死在炮口之下?他的本性让他去战斗,但前提是荣耀的战斗!他现在能做什么?让他去像宰杀牲口一样掐死那些异族人?还是背上叛国的骂名去做没有意义的斗争?
他不断地思考着这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问题,最后抛掉大脑,让双眼随意聚焦于某处。
他响起了队长的话:“是帝国养育了你,”
“而我该如何报答她?”
……
“将军,将军。你还好吗?”
副官的话语一把将塔瑞斯拽回现实。
“我没事……怎么了?”
“将军,机雷区几乎被清扫完毕,可是……我们没有观测到多少敌舰的残骸,而且空间内有物质流失。”副官有些担心地说道。
“分析员!去计算空间波动指数——现在就去做!”少将怒不可遏地喊道,现在他们有大麻烦了。
“那个蠢货连提前探测超空间都不知道——好了没有!”
“已经最快了”分析员紧张地盯着屏幕,十指飞快地敲击键盘。
几十来艘船就这么连灰都不剩,光荣级的舰炮还不足以将物质堙灭,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指数超过二级阈值,是超空间裂隙!”
“少将,要进去吗?”副官问道。
“不,”塔瑞斯摆手,“准备填充坍缩炸弹。这里没有航道,是个天然裂隙。”
早就听其他部队有过被佯攻部队引进裂隙后被围歼的案例,还有甚者会将敌人引入天然裂隙中后用坍缩弹封住洞口同归于尽的。虽然很想捞点什么作纪念品,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好作罢。
“还需要二十分钟换装,要先向裂隙炮击吗?”
“没必要,粒子光束跨空间运动的能量损耗率太大,盲射也不划算——等下,从炮击开始到现在已经有超过二十分钟了吧?”
“确实。”
……等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吗?
还是说已经来了?
塔瑞斯想到了一个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可能。
不会吧,那可不是异族人能做到的。
但如果对面还没有发动攻击,那就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塔瑞斯突然跑起来,等别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冲上了上方空无一人的观察舰桥。战斗状态下的舰员会从凸起的观察舰桥转移至舰体内部的战斗舰桥,而这种行为在三十八世纪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在次用终端机前停下脚步,塔瑞斯弹出手将指纹摁在采集器上。空气中除了机器启动的滴声外还有副官和警卫们姗姗来迟的嘈杂声。
“少将,请您穿上太空服。”副官赶忙递出一套银灰色的紧身服。
“那不重要!”塔瑞斯大喝一声,将所有人都吓住了。“重要的是我们要完蛋了,雅各布,让他们打开超空间引擎……”
说着,舰内广播开始发出刺耳的叫声,观察舰桥缓缓升起,遮住舷窗的钛钢护罩向两侧滑开,映入众人眼帘的除了被撑开的裂隙外还有一艘露出半截身体的庞然大物,就算是最大的战列舰也只能自惭形秽。
那是帝国战争前的科技产物,先进的离谱的光学隐身技术让他们的雷达和电子眼都成了瞎子。塔瑞斯讨厌这种感觉。
“已经上传到作战信息网络了,少将,下命令吧!”副官雅各布毅然决然地说,跟随他这么多年,不抱着随时赴死的决心可是不合格的。
“跑。”
“啊?跑?”全舰人开始怀疑人生,就连发言者自己都为之震惊
“我们连这玩意的防护罩都打不穿,跑!”塔瑞斯以不可置疑的语气吐出最后一个字,让舰员们锁死的关节重新活动起来。
于是,在其他三艘战舰还手脚无措时,塔瑞斯舰就已经用迁跃跳到五十个秒差距之外的地方去了。
那场战斗打得毫无悬念,旗舰、另一艘主力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捻作灰烬,剩下的战列舰用尽所有招式,都糊在游弋舰的防护罩上,然后被侧翼的近防炮打爆了引擎,放出了比恒星还要耀眼的火光。其余没有被波及的小鱼小虾也干脆放弃了抵抗,任由它大摇大摆地离开。
里芬当然在知道游弋舰的存在后第一时间乘救生艇逃了,甚至要比塔瑞斯先回到基地。
想来总督已经知道了自己当逃兵的事吧。
塔瑞斯感受到异常的屈辱,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头也不回地送死,看来自己也改变了。
心想着,塔瑞斯摁响了总督办公室的门铃。
没多久,一个高个子的金发中年人出现在门前,那是他曾经的舰长,如今的星区总督福格·宾森。苍蓝的瞳孔依旧炯炯有神,不知何时蓄起的浓须和饱经岁月的面庞竟显得这个老人有些和蔼可亲。
“啊。塔瑞,今天还有空陪我这老头子闲聊呢。”许久未见故人的总督眉开眼笑地将塔瑞斯迎进门,让前来辞职的他有些尴尬。
他只能没好气地暗骂着:“里芬这孙子,合着还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总督拉着他坐在一侧,东拉西扯地唠起家常,一边还沏起茶来。
“这可是地球产的普洱,平时我也舍不得喝一口呢。”福格笑着将塔瑞斯的瓷杯盈满茶水,塔瑞斯也没多退让,端起来便一饮而尽。
其实也不难理解总督对他的偏爱,毕竟是自己身边亲密的人也寥寥无几了。那次平叛战争的惨痛牺牲也是军队权力斗争的手笔,而塔瑞斯他们整个舰队也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最后塔瑞斯他们所依附的势力取得最终的胜利,打了败仗的他们又一跃从军事法庭上的待审判者摇身为这个将军或那个总督。当然,死了的则除了幸存者和亲属谁也不会记得。
年仅五十的福格也是因此进行了基因还原改造,选择变成一个寿命不过百岁的短命人类。既是不想长留于这个混账的世界中,也是自己不会谋反的证明。
身边的其他人何尝又不是呢,不是成天沉溺于灯红酒绿中就是不知被弄去了什么地方。
他自己则是个特例,没有和别人一样爬到太高的位置,也没隐退到别的什么地方,仍留在较前线的地方。他就像是个气球,从地上升起,却又飞不高,因为他打心底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也是多亏了自己这位老舰长的纵容自己才能这样任性下去。
看着眼前皱纹横生的,隐约带着忧伤的面庞,塔瑞斯于心不忍让他独自留在这。
“舰长,其实……”少将支支吾吾地说着。
“啊?怎么了?”
“其实我……是来辞职的。我当了逃兵。”
“啊?塔瑞斯,无缘无故地可别在我这耍脾气。”老舰长着急到忽略了塔瑞斯的后半句,连忙诘问道。
于是塔瑞斯将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福格。
“我当了逃兵,福格,现在我也配不上这身军服了”他垂头丧气地说,就像是个大人面前做错了事的小孩。
“你打的很好,塔瑞。你让你的部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很好,”福格说着,心中五味杂粮,似乎想起往事一样,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不是逃兵,塔瑞斯,你是上千个舰员们家庭的英雄。”
“可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的老舰长。我心里难受。”
总督停顿一会儿,然后说:“那就给你让心里畅快的法子,去港口领艘游弋舰,我要继续你参与对敌人的歼灭行动。”
塔瑞斯猛地抬头,心中仿佛又燃起了希望。
荣耀的战斗……
“舰长,我真的可以……”
“可以。”
“那舰长,我现在就去!”塔瑞斯又喜笑颜开地点头哈腰着急着准备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塔瑞斯,”福格一声叫住了他,“在行动之前,我想问你: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抱歉,舰长,对于帝国的军人来说,这只能是再值得不过了!”塔瑞斯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懂世事的年轻水手,像要见自己的新“情人”一样飞也似的出去了。
对于没听懂自己话的下属,年迈的舰长也只能摇头叹息。
荣耀的战斗!
对!自己不会是胜之不武的侵略者,也不是狼狈逃跑的失败者!
是为帝国愿意献出生命的那个帝国军人。
忠诚的少将的心又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