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城已经有好几天了,海拔不断降低,气候逐渐变得温暖湿润起来。
在彻底离开林带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能清晰见到鳞次栉比的景象:近在咫尺的常绿阔叶林与远处的常绿落叶林如色纸一样拼接在一起,经过一片草地后是逐渐爬上高山的针叶林,再往上看则是裸露的岩石与连到天边的白雪,那是高大巍峨的白山。
翻开地图,俯瞰全景,下一站的城市,寐钢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一阵暖风卷过,仿佛是直插苍穹的白山举起了她的号角,为旅人送别,这是来自她的最后一份馈赠。
敬别白山,我虽然不会去喝酒,但会在身上携带着一份消毒用的酒精。
拧开瓶子,洒下一片酒雾,向着这屹立了千万年的山深深鞠上一躬。
“恩匹希,快点来啊,我们就要到下一个村子咯!”把我唤回现实的是来自于晚岚的呼喊。
出了树林后就没有什么遮挡了,她的声音在这个地方传的极为悠远,哪怕她已经走到了这片平原的尽头。
整理心神,继续出发。
“来了来了!你倒是等等我啊!”
我提着背包,顺着平原的长缓坡一路冲下去,这一刻心情是真的无比舒畅。
虽然现在已经是金风送爽的时候了,但低海拔地区还是比较温暖的,之前在天城穿的那套大衣组合已经换成了长袖内衬配一件透气性良好的冲锋衣,而晚岚在离开天城的时侯,那身行头也换成了长途跋涉用的户外套装,鞋子特意换成了高帮的鞋子,之前在密林里被虫子咬伤过脚踝的经历让她狠狠长记性了。
沿着已经长出不少杂草的官道走,在太阳开始倾斜的时候,就能见到人烟。
累死我了,今天走的路比前面任意一天都多,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扭动着身躯,让全身因为机械地进行同一个动作的骨头和肌肉放松下来,与之相比,晚岚的身体素质那叫一个强啊,走了快一整天了,整个人还是精神焕发的状态。
“终于到了。”
脚步放缓,稍微把头仰起来,路牌上“观星村”的三个大字写得是方方正正。
“那就进去吧!我等会也正好找个地方锻炼魔导术技艺!”
晚岚在我身边摩拳擦掌,一整天都没释放过魔导术,手看上去已经有点痒痒了。
有一说一啊,我在出了天城后,是经常能够观摩到晚岚释放魔导术,那个场景,简直就像是战争术士在全力轰击目标一样。
“其实我比较好奇啊,魔法、魔导术、法术、巫术还有魔法师、魔导士、巫师与法师等等等这些词语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偏过头去问晚岚,说实在的,这个问题已经在我脑海里萦绕很久了,之前看过一些书籍聊过这些词语的渊源,但讲的都太笼统,而今刚好想到这件事,不如去问问一个真的魔导士。
“这个问题啊?嗯...我的导师其实在新生入学第一课里特地讲过这些东西。”
晚岚双手叉腰,眼神向上飘去,直视着那片蔚蓝的天空,她好像特别喜欢这种眼神往天上看的思考状态。
“魔法其实就是魔导术,以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说,最初的魔导术是人们观摩并研究动物的原始魔法而来,那时候就被称作魔法,后来随着时代发展,魔法的研究与开发逐渐多元化,以前的词语已经不适用于当代的事物,在哈朵帝国的推动下,魔导术就成为了唯一的官方描述,被各个国家所沿用,但魔法这个词语并没有被废除,作为另外一种称呼被保留下来;法术则是一般特指某类魔导术时使用,举个例子,鼠类动物都可以被称为鼠,也就是魔导术,但要更往下特指拥有某些特征的鼠类就会用到一些特指词汇。”
“而魔法师、魔导士、巫师与法师就是这些概念延申出的职业。“
“这么复杂?看来你的学业是真重哦。”
“还好吧,之前在学校的时候确实觉得重,现在就还好,毕竟过去了嘛。”
晚岚的讲述听得我是连连啧舌,但她本人倒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闲话还是到此为止吧,待在别人村子门口谈天说地,这可不是什么听上去会觉得很好听的事情。
我们心领神会地齐头并进,同时又在以不同的视角看着这个村庄。首当其冲的就是居于村庄中央的、名叫绿色草地的圆顶天文台,现在是大白天,天文台的圆顶天窗还没有打开,紧紧闭合着。
至于村庄的其他景像,就好似以中心的天文台为核心一样,围绕着它进行运作,应该来说这个村庄的起源就是为了照顾当地天文台的工作人员而配套的设施,只是随着道路的铺设与时间推移,这里逐渐积攒下来了一些人气。
所以说,虽然这里的村庄规模与常驻人口在狮贝德的乡镇里都排不上号,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的学校、医院、集市等等等的公共设施都很完备。
随便找了家旅馆,确定好住处又放好那堆行李后,就让晚岚带着我一路在观星村里逛着。
“以前观星村这里可是军事禁区,因为涉及到时间精度和通行历法研究,大概是在这二三十年来才逐渐开放,就连防御级别很高的绿色草地天文台也变成了一个观光地点。”
一边走一边聊,晚岚凭借着自己的知识在为我讲解关于这个村庄的历史。
至于我,关于对狮贝德的历史那叫一个两眼一抹黑,此时此刻也任由晚岚这么讲解着,就像幼儿园春游的时候,老师领着小孩前进一样。
花费了短暂的时间在天文台大门买票,一脚踏进去,里面是由红棕色的砖瓦砌成,铺上去的白色石灰已经开始发灰并裂开,在缝隙里还能见到植物的根系。怎么说呢,有着一股浓郁的历史气息,其实太老太旧了而已。
也许因为是收获季的缘故,今天在天文台的人格外稀少,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还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
他们见到我们后,原本苍老的脸上突然开怀,眼角的鱼尾纹都少了好几根。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维持着秩序,没有随意走动到我们这边,只是兴奋地看着我们,似乎在期待我们过去他们那边一样。
我和晚岚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分头行动,满足一下这些老人家无声的请求。
“小朋友,这是绿色草地天文台的第一杆望远镜,至今已有八十二年的历史了。”
随意找了个方向出发,没想到第一个看到的东西就这么重量级,算得上镇馆之宝级别的东西。
为我讲解的老人家头发灰白,但梳的一丝不苟,完全没有平常老人那般的散乱,显得更有几分年轻。
“八十二年前...那时候好像是第一份万星历被提出的年份吧?”
万星历是当今始大陆的通用历法,最开始由千湖的观星学者沃利在官方通告中提出使用,时光荏苒,千湖与它的荣光早已没落,这份万星历成为了世界各国为数不多的共识。
“是啊,当时万星历一提出,就有不少人前仆后继的参与到这份历法的研究中去,我也是其中一份子,而这杆望远镜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老人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缅怀,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参与到历法研究的年轻人一般。
......
这一路上,从时钟法到天钟法,着实是见证了不少学者毕生研究的心血以及其背后的故事,时钟法就是不断通过提升精度减少误差来对万物运行的时间进行两相印证,天钟法就是依据天文现象来辅助校准时间,比如观测月亮每天的运行轨迹,来确定某时某刻,并以此为基础确定时间。
直到最后,上到了天文台的顶层,几乎是与晚岚同时到达,圆顶此时紧紧闭合着,没有露进哪怕一丝光线,这里并不阴暗,维持着能够正常视物的光亮,在中心处摆放着一副堪比聚合法阵般庞大的天文望远镜,一个老者正在对其进行维护。
他的耳朵很灵,在我们上来的那一刻就从梯子上跳下来,手脚灵活到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者。拍掉手上的灰尘,他双手负在身后,迈着稳健的步伐朝着我们走来。
“你们也是来观星的嘛?”
语气很祥和,没有任何借势压人的意图。
“嗯...我们算是观光客。”
“观光客怎么了,难道就不能成为观星的一份子吗?”
晚岚踌躇着开了口,没想到得来的回应会是这样的强硬,她眼神平移到我身上,寻求帮助。
“当然可以,老人家您应该是绿色草地天文台的馆长吧?”
“嗯,对啊,咋了?”
追逐星星的学者
莱特宁
人族 LV.4
“没什么,单纯好奇问问。”
“算了,不提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们知道始大陆对于观星术的探索起始于哪一刻吗?”莱特宁显然对所谓的问候不太感冒,在他心底里,观星可比这种东西重要多了。
晚岚做着沉思状,给出了一个很官方的标准答案。“根据已有文献,应该是起始于距今两千四百年前的早期文明时期。”对此,莱特宁只是摇摇头,显然很不认同的样子。
“错了,是起源于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的时候,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将对星空的探索深埋于心底了。”
莱特宁给的答案可谓是非常的哲学,但我对此也另有说法。
“千人千面,每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与认知都不同,就像魔导术和科学一样,本质都是对于理解与诠释这个世界的方式方法,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机灵的很呐,比那些密林里的妖精聪明多了。”莱特宁撇撇嘴,他原本还想以这种方式来稍微“教育”一下这两个突然打扰他的后生仔呢,结果反倒是被他们教育了。
我行了一个晚辈礼,没有多说什么。
“那就不聊别人的历史,聊聊我的观星历史吧。”
不知为何,就在莱特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能从他的混浊双眼里看见亢奋与燃烧的光。
“我第一次观星的时候,是在我六岁那年,那天我被爸妈训了,哭着喊着跑出家门,不知道跑了多久,夜都深了。”
“就在我又在原地大哭起来的时候,一道至今在我眼里闪烁的光出现了。那是一颗彗星,它带着像是长长的白色披风从夜空中划过,从地平线这一头到那一头,就在那一刻,我心里决定,要一辈子看星星了。”
“虽然回去狠狠吃了一顿棍棒炒肉。”
“我除了是一个观星者,还是一个钟表匠。在我二十岁那年,我成功造出基于初版万星历的W1表,但是我发现当时万星历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在始大陆南北两端的时间计算并不相同,因为初版是基于观测月亮和太阳的运行,缺少其他星星的辅助。”
“然后就是W2表与第二版万星历,当时我就觉得是完工了,但是又发现一个问题,光注意到陆地上了,还有处在海洋上的情况,船只的颠簸与始大陆自身的运动都会影响到这两者的精度。”
“这一研究,就是耗费了我整整二十年随着当时观星研究的推进,始大陆星图终于描绘完成,而我的W3表也在那时研制成功。”
“经过环始大陆旅行与三次海上远征,第三版万星历与W3表终于得到了世人认可,也就是现在这版万星历。”
“不过很可惜的是,我始终想要找到六岁那年见到的彗星,有人告诉我,它会在今年再次出现,但我觉得,我应该是走不过这个秋天了。”
莱特宁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唯有在最后那一刻才显露出一丝丝遗憾。
而外面的天空,随着我们先前安置休息的地点、在村庄里逛街到绿色草地天文台观光,最后听莱特宁讲述他的过往,也暗淡了下来。
莱特宁撇了一眼窗外,已是时候了,他转动着墙上的一个把手,深绿色圆顶旋转着打开,半边夜空在头顶上张开,星河在其中点缀。
“再跟你们讲讲一点小故事吧,其实W3表还有改进版,就是W4表,不过没有得到星历研究委员会的认可,还被他们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夺走了,最后是当时的雄狮之王听说了这件事,而我也改进出来W5表,他下令将W5表放在寐钢,由三名近卫军保护,将其锁在寐钢地下堡垒,每天正午的时候由我和他还有另外一位星历研究委员会的人确认时差,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最终由那位雄狮之王亲自颁布了成果,W5表每月时差只有一秒。”
“人老了,话咋就这么多呢...还是看看星星吧。”莱特宁笑着摇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多话,是上了年纪吗?
他递给我和晚岚各一个望远镜,自己只是站在原地,凭借肉眼看着这片已经逐渐被星星占据的天空。
“星历研究委员会的那些人,他们的脑子其实也不是僵掉了,他们当时已经将观星做到了极深的地步,无论是制作出始大陆南北星图,还是通过其他星星来观测与确定地图,都做得比我好,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妒忌,才来这样限制我,但我不怨他们。”
此时晚风吹过,远处的树海传来齐整的刷刷声,畅快、释怀的感觉在心里抹开。
......
在观星村休整了几天,又做了一点委托,得到了一些报酬,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但在正式离开之前,没有等到气象信使传来最近一个月的天气信息,等来的是莱特宁过世的消息。
在葬礼上,悲伤的人并不是很多,因为莱特宁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又经历过巨人之乱,一生遇到过很多苦很多难,但是能够无病无痛地过完这一辈子,是喜丧。
萍水相逢一场梦,我和晚岚并肩着,为这位对于观星研究奉献一生的人深深鞠躬,表示自己最真诚的敬意,而后如清风一般离开了这里。
是夜,当我们找到一个地方驻扎下来的时候,心有所感,抬头看向天空。
一颗彗星又一次划过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