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时候的景和,已经忘掉自己有多久没再看过星星了。
距离母亲病逝,也流转了十年的光阴。许多的东西都被时间模糊的不成形状了。但景和的心中,唯有两项事物反而愈久弥新,就像被打磨后的宝石,在他的记忆里愈发闪耀。
一件事是母亲在离去前对他说过的,最后的温柔的话语,“妈妈要到宇宙上去等你了哦。”
另一件事,就是他在天台上邂逅的女孩。从天而降的神秘少女坚定地向他许诺愿望的实现。一个真切而虚幻的梦。
长久以来,景和都和自己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是一个简洁而冷峻到极点的人。他是名律师合伙人,不管何时,他的脚步总是快人一步,像是时刻准备着冲夺奖杯。
景和的心中,父亲的形象可以浓缩成他胸前的领带,淡蓝色,一丝不苟,从不松懈。父亲唯一的爱好是收集古旧物件,早已退市的翻盖手机,上世纪的邮票集,绝版的老书。小小的他陪伴着这些早已沉眠,日渐沉沦的旧物长大。还有一条幽蓝领带的影子,不时飘过。
景和一度仍怀抱成为宇航员的梦想,可随着年龄增大,他的视力也逐渐恶化。不得已,他戴上了和父亲同款厚底眼镜。他的梦想还没有开始,就似乎要夭折了。
在升上高三之前暑假是开始,父亲一天晚上突然开口:“你明年应该报法律系。”
说这话时,父亲并没有看向景和。他脸上的皱纹如今深邃了许多,如一根根横木堆砌着。
景和知道,父亲说的话,从来不是用来讨论的。不管景和发表多少意见,父亲只是嘴角缩紧,两个眼珠微微下移,说:
“你再想想。”
反驳是没有意义的。
墙上的钟表缓缓移动,将时间以秒为度量切割。短暂的沉默之后。
“我知道了,爸。”景和放下筷子说。
第二天,景和决定离家出走。
要决定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必备的洗漱品和衣服,以及自己要看的书。小小的一个黑色背包,似乎将囊括了自己过去生活的全部。没有那个母亲送给自己的火箭模型,她已经不知道遗落到了哪里。
景和换上一套浅米色格子衫,牛仔裤配灰色匡威鞋。他还顺便捎走了父亲一副太阳镜。临出发,他戴着太阳镜审视起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仿佛已经是足够媲美大人的十七岁少年。自己看起来必须足够坚强,足够让人相信一个人能生活下去。
刚出门后,景和又想到了什么。他重新回到家,去到父亲的书房,带走了他收藏的索尼爱立信W800,二十年前的翻盖手机,充满电后仍能通讯、拍照。
作为代替,他没有带自己的智能手机。只有父亲,能够通过这个旧手机联系到自己。
做完这一切,景和锁好门,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这栋自己生活的楼房,然后笔直地走向远方。
他想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只是想着要远离,远离自己熟悉的生活。这个时候是华灯初上的时节,他在密不透风的建筑组成的发光森林里徘徊,涉过如涨潮的人海,走到了江边。
景和买了一张江上游轮的船票。总之,他想,他不想留在陆地上。
船上大都是外地来的游客,挤满了喧哗和吵闹。景和远远地缩在甲板的一边,读着《回忆爱玛侬》。
文中的主人公似乎有着和自己相近的境遇,景和羡慕他可以乘上渡海的轮船。自己的这艘船,这不过在江中心打个转。一个小时后,自己仍是要回到无处可躲的境地。
这书是看不下去了,景和把书扔到一边。
“喂,你难道觉得真的存在什么命运吗?”
一个粗糙而寒冷的声音在正盯着江水发愣的景和耳边响起。
此刻的他,正出神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沿着宽阔江水铺展的高楼的灯光,在夜里发黑的江面上摇曳变幻,带着自己的影子扭动,就像被谁笨拙操控的傀儡。渡轮呜的一声震颤,巨响散入上空的风里。
景和惊讶地看向四周,他所处的江上渡轮。甲板上的人或三五一群,或男女结伴相偎,全然找不到向自己问话的人。一股裹挟着水腥味的夜风飘过,景和忍不住皱眉。
“你难道不理解吗?为什么要看别处?”
这声音分明增了些许不满,景和听得真切,是从自己脚下的水中传出。他好奇地探出头,扫视黑油油的江面。
在保持着呼吸涌动的波涛之间,钻出一条细长的,眼珠犹如明亮的蛇。它有别于那水中摇晃不定的影子,慵懒地吐了吐信子。
“晚上好。”
蛇向少年问候道。